我深深点头:“王教授,如果我们想和您的实验室建立长期合作,共同推进第一层和第二层的研究,您觉得可行吗?”
王教授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看到同行者的笑容。
“当然可行。我们实验室有技术,但缺乏商业视角和内容资源。你们有内容,但缺乏技术深度。合作是双赢。”他放下咖啡杯,“事实上,我上个月刚从硅谷考察回来,见了mp3.xxx、emusic、Riffage这几家创业公司。他们都在摸索,但有一个共同点——都极度渴望优质内容。如果你们能带着中国音乐的内容优势,以合作者而非竞争者的姿态进入,机会很大。”
“另外,”他压低声音,“我有个博士后在mp3.xxx工作,负责亚洲市场拓展。如果你们有兴趣,我可以引荐。他们正在寻找亚洲的内容合作伙伴,特别是华语音乐。”
这个信息至关重要。我立刻回应:“非常感谢。我们确实有兴趣了解国际上的尝试,特别是他们与唱片公司的授权模式、分账机制、技术方案。”
“好,我安排。”王教授看了眼手表,“快中午了,如果不介意,在学校餐厅吃个便饭?我们可以继续聊。”
香港科技大学的海景餐厅位于校园最高处,一整面落地玻璃墙外,是180度的南海全景。正午的阳光洒在海面上,碎金万点,几艘帆船点缀其间,像童话里的画面。
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王教授点了简单的西式简餐:沙拉、意面、烤鱼。
“王教授,您在美国考察时,觉得哪些商业模式最有潜力?”等餐时,我问。
“这是个好问题。”王教授思考着,用叉子轻轻拨弄着沙拉,“目前主要有三种模式在竞争,像三条不同的河,都在寻找入海口。”
他用餐巾纸画出简图:
广告支撑的免费模式——就像电视,免费看,但要看广告。问题是音乐不像电视节目那么长,插广告很打断体验。
订阅制(月费无限畅听)——像去图书馆,交个会员费,所有书随便看。但用户习惯难培养:为什么要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每月付钱?
单曲\/专辑下载(按次付费)——最接近传统买唱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最大的对手是‘免费盗版’——当隔壁摊子白送的时候,你怎么让人掏钱?
“我个人更看好订阅制和单曲下载的结合。”王教授切着烤鱼,“但关键不是模式本身,是用户体验。如果正版平台能做到:曲库全、音质好、下载快、搜索方便、推荐精准,那么即使用户需要付一点钱,也可能愿意。因为免费盗版的代价是:质量参差不齐、病毒风险、搜索困难、没有社区感。”
高军认真记录着每一家公司名字和模式特点。
“另外,”王教授放下刀叉,看向我,眼神里有种技术人的兴奋,“田先生,你考虑过数字音乐对音乐创作本身的影响吗?”
这个问题让我一愣:“您是指?”
“当音乐变成数据流,创作、制作、发行的门槛都会降低。”王教授说,“以前,一个乐队要录专辑,就像拍电影——需要租昂贵的录音棚(摄影棚)、请制作人(导演)、找唱片公司发行(发行商)。未来,可能就像现在用dV拍短片——一台电脑、一个声卡、几个软件,就能在家做出专业水平的音乐,然后直接上传到平台,全球发行。这会让音乐创作从‘精英活动’变成‘大众活动’。”
我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那么,音乐的数量会爆炸性增长,但质量可能良莠不齐。听众面临选择困难。这时候,平台的价值就不只是‘存储和传输’,更是‘筛选和推荐’。”
“没错!”王教授用手指轻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未来的音乐平台,核心竞争力可能是算法——能理解用户喜好、能发现优质新人、能创造个性化歌单的智能算法。谁掌握了最好的算法,谁就掌握了听众的耳朵。就像书店的店员,如果他能记住每个客人的喜好,每次都能推荐‘正好你想看’的书,客人就会一直来。”
这个比喻很生动,也让我后背一凉。
算法。数据。智能推荐。
这是比版权、比带宽、比曲库更深的护城河。而且,一旦建立,极难超越。
我看向窗外。南海浩瀚无垠,但在数字的世界里,另一片更广阔的海洋正在形成——比特之海。而算法,将是这片海上的导航系统和捕捞船。
“王教授,”我缓缓说,“如果我们要做研究合作,算法和推荐系统,应该成为重点研究方向之一。不仅仅是技术,还要结合音乐本身的知识——和声学、曲式学、风格分类、情感分析。”
王教授眼中闪过赞许:“你能想到这一层,很难得。大多数内容公司只关心‘我有多少歌’,不关心‘怎么让人找到想听的歌’。好,如果合作,我们可以专门立一个子课题:‘基于音乐内容分析与用户行为的智能推荐算法研究’。”
午餐在深入的讨论中继续。我们聊了数字水印技术(就像在画上盖隐形印章)、dRm系统的用户体验矛盾(锁太紧用户烦,锁太松版权方怕)、移动网络的前景(2G到3G的过渡,就像从乡间小路到高速公路)、甚至聊到了未来可能出现的“音乐社交网络”——用户分享歌单、关注音乐人、基于音乐品味结交朋友,就像音乐版的“笔友俱乐部”。
王教授的视野之开阔,让我受益匪浅。他不仅仅是一个工程师,更是一个技术哲学家,能看到工具背后的社会和文化变迁。
饭后,王教授带我们参观了实验室的核心区域。
在一个专门的隔音室里,研究人员正在测试最新的音频编码算法。屏幕上实时显示着原始波形与压缩后波形的对比。
“这是我们自主研发的编码器。”一位年轻的研究员介绍,“在同等文件大小下,音质比mp3更好。但推广很难,mp3已经成为事实标准,就像普通话成了通用语,哪怕你的方言更优美,也很难取代。”
“标准之争往往决定产业格局。”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
“没错。”王教授点头,“就像VhS录像带打败了betamax——技术不一定是最好,但生态最重要。mp3之所以能快速普及,是因为它开放、免费、兼容性好。任何播放器都能播,任何软件都能编。这种开放性,既是它的优势,也是版权方的噩梦。”
我们走到另一间实验室,这里正在研究3d音频渲染。戴上耳机,声音好像从头顶、身后、左侧不同方向传来,极其逼真。
“这是未来的方向之一。”王教授说,“当带宽足够时,音乐可能不再是‘立体声’,而是‘沉浸声’。你会感觉置身于音乐厅中央,或者站在乐队的排练室里。就像从看平面照片,到看VR全景。”
这个设想让我心跳加速。
如果音乐可以如此沉浸……那么现场演出的独特性在哪里?数字体验会不会最终取代物理体验?
不,也许不是取代,是互补。就像电影院里的大片和家庭电视,各有各的场景和价值。有人喜欢在家安静听歌,有人渴望现场的热浪与共鸣。关键是找到各自不可替代的“味道”。
参观结束时,已是下午三点。阳光开始西斜,海面的颜色从明亮的湛蓝转向深邃的靛青。
王教授送我们到停车场。临别时,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田先生,今天和你聊天很愉快。大多数做内容的人不懂技术,做技术的人不懂内容。你能两者兼顾,很难得。”
“我还需要多学习。”
“保持这个心态就好。”王教授递给我一张名片,背面手写了一个邮箱和电话,“这是我那个在mp3.xxx工作的学生的联系方式。另外,下个月在深圳有个‘数字娱乐技术论坛’,内地的一些互联网公司、硬件厂商、内容商会参加。你们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内地虽然现在网络条件差一些,但市场潜力巨大,而且政策环境可能更支持创新。”
“一定。”我郑重接过名片,“感谢教授今天的倾囊相授。”
“客气了。期待我们的合作。”王教授微笑挥手。
车子驶离校园。后视镜里,王教授的身影与那座白色建筑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之后。
他像一位守门人,为我们推开了一扇窗,窗外是比特奔腾的潮涌,是规则重写的混战,也是无限可能的蓝海。
“参与定义规则”——他的这句话留在了车厢里,也刻进了我心中的战略版图。
技术是骨架,内容是血肉,而我们将要学习的,是如何在数字的汪洋中,为灵魂打造不沉的舟楫。潮音已近,启航的时刻正在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