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教授放下茶杯,指向徐渭那幅狂草:“这就是无法境。不是真的没有法度,而是法度已经内化到浑然天成,表现出来的完全是心象的流淌。你看徐渭这幅字,哪里还管什么中锋侧锋、提按顿挫?他就是把胸中的块垒,直接泼洒在纸上。”
他顿了顿,语气深沉:“但能看懂狂草的人,就少多了。因为观者需要和创作者有相近的心灵频率,才能感应到那种超越形式的情感冲击。这叫‘知音难觅’。”
我凝视着徐渭的狂草。那些墨迹在纸上奔腾、缠绕、飞溅,确实已经超越了书写的常规,更像是一种情绪的爆发,一种生命的呐喊。
“沈教授,”我缓缓开口,“您觉得,这种‘守法、破法、无法’的三境,只适用于书法吗?”
沈教授笑了:“问得好。其实任何艺术,乃至任何学问,都逃不过这‘三境’。音乐是不是?古典音乐讲究和声对位,这是法度;浪漫派音乐开始强调个人情感,这是破法;到了现代的无调性音乐、先锋音乐,几乎就是‘无法’之境了。”
他看向我:“我听说你在做音乐。那你应该明白——流行歌曲如楷书,旋律朗朗上口,人人能哼;摇滚、民谣如行书,有了鲜明的个性表达;而那些实验音乐、先锋音乐,就是狂草,只对少数知音说话。”
这番话,与我前两天的思考不谋而合。
“那沈教授觉得,一个创作者,应该追求哪一境?”
“这要看你的志向。”沈教授认真地说,“如果你只想娱人耳目,守法境就够了。如果你想表达自我,就要进入破法境。但如果你……”他顿了顿,“如果你想要探索艺术的边界,想要说出前人未说之话,想要触动灵魂最深处的共鸣,那你必须勇敢地走向无法境——哪怕知音寥寥,哪怕不被理解。”
客厅里安静下来。窗外传来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但在这个布满古籍和书画的空间里,时间仿佛流淌得特别慢。
陈先生这时开口了:“沈兄,你这话让我想起当年在台北故宫,我们讨论八大山人那些画。当时你说,八大晚年的作品,已经是‘以泪和墨,以血作画’。”
“是啊。”沈教授感慨,“艺术到最后,拼的不是技巧,是生命体验,是灵魂深度。八大经历了国破家亡,他的画里才有那种孤傲和苍凉。徐渭一生坎坷,他的字里才有那种狂放和悲愤。没有经历,哪来的深度?”
他转向我:“田小友,你虽然年轻,但你写的历史,我听陈老说,很有温度,不是冷冰冰的叙述。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问题很突然。我沉默了几秒,才回答:“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写的时候,不是把那些人当成历史课本上的名字,而是当成活生生的人。朱元璋也会害怕,徐达也会犹豫,于谦也会紧张……他们有他们的局限和挣扎,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
沈教授深深地看着我,良久,点点头:“这就是了。你把心放进去写了。所以你的书能打动人,不是因为史料多详实,考证多严谨,而是因为——有温度。”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们:“我做了一辈子研究,看过无数书画真迹。但真正让我感动的,永远不是那些技巧完美的作品,而是那些能看见创作者‘心跳’的作品。哪怕技巧有瑕疵,哪怕不符合规范,但只要里面有真性情,就是好作品。”
“就像杜尚的《泉》?”我脱口而出。
沈教授猛地转身,眼镜后的眼睛闪着光:“你知道杜尚?”
“知道一点。他把小便池搬进美术馆,打破了艺术的边界。”
“对!”沈教授有些激动,“杜尚的意义不在于那个小便池本身,而在于他提出的问题:什么是艺术?艺术的边界在哪里?这和我们讨论的‘无法境’是相通的——当艺术超越了形式的束缚,它到底是什么?”
他走回长案边,手指轻轻抚过徐渭的狂草:“徐渭在写这些字的时候,不会去想‘我要写一幅传世名作’。他就是想表达,不表达就要爆炸。这种状态,才是最珍贵的。”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在长案上投下温暖光带。光带正好照在徐渭的落款上——“天池山人渭”。
那个四百多年前的灵魂,仿佛在这一刻,透过纸墨,与我们对话。
“田小友,”沈教授突然说,“你会写字吗?”
“学过一点楷书,但很久没练了。”
“来,试试。”沈教授铺开宣纸,研墨,递过毛笔。
我接过笔,有些犹豫。前世的我会写毛笔字,这一世确实很久没碰了。但看着眼前的白纸,看着沈教授鼓励的眼神,我深吸一口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知音”。
楷书,工工整整。
沈教授看了,点点头:“法度有,但拘谨了。再写。”
我又写了一遍,这次尝试加入行书笔意。
“好一些,有了流动感。但还不够。”沈教授指着我的心口,“写字的时候,不要只想手,要想这里。让心里的感受,通过手臂,传到笔尖,落在纸上。”
我闭上眼睛,静心片刻。脑海中浮现很多画面——前世潦倒时的绝望,重生醒来时的迷茫,写下第一个音符时的喜悦,看到《明朝那些事儿》出版时的欣慰,决定投资周杰伦专辑时的决绝……
再睁眼时,我蘸饱墨,在纸上挥洒出第三个“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