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
爷爷临终前的嘱托如同一道刻在灵魂深处的符咒,在李飞羽胸腔里反复震颤。他踩着焦黑的土地向前走去,靴底碾碎骨粉的声响在空旷的废墟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破碎的记忆上。铅灰色的天穹低垂,裂缝中偶尔闪过惨白的电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又瞬间吞噬在黑暗里。
方向早已在天地剧变中迷失,他只能凭着本能走向那些尚未完全崩塌的区域——那里的地表还残留着焦黑的土壤,能让他在埋葬时少费些力气。脚下的土地时而松软如絮,混杂着细碎的人骨,踩上去发出的呻吟;时而硌脚如铁,一块突出的盆骨在他靴底划出刺耳的声响。他路过一具斜插在地裂边缘的枯骨,那人的指骨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指缝里嵌着半块干裂的陶片,仿佛在临死前拼命想抓住最后一丝生机。
李飞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想起十四年前那个同样干旱的午后。爷爷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将那枚灰白玉坠塞进他掌心,粗糙的拇指蹭过他手背时,留下一道烟草味的印记。如今玉坠已融入丹田灵树,唯有这双手还在重复着埋葬的动作,从少年到青年,从生涩到熟练。
混沌灵果改造后的体魄让他不知疲倦,手中的铁锹轻若鸿毛,却又重如泰山。他在一具蜷缩的枯骨旁停下,铁锨头划破焦土时发出声响,惊起一团混着骨粉的烟尘。烟尘里漂浮着细小的青黑色光点,那是尚未消散的怨气,在空气中凝成细微的黑雾,如同无数双怨毒的眼睛在窥视。
泥土异常沉重,混杂着细碎的人骨,每挖下一尺都能看到青黑色的怨毒气息从缝隙里渗出。李飞羽注意到这具骸骨的肋骨上还缠着半截破烂的布片,布料上绣着早已褪色的兰草花纹,针脚细密,想必生前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子。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终究还是将骸骨摆放端正,让她的颅骨朝向记忆中家乡的方向——尽管他早已记不清家乡的具体方位,只记得爷爷说过,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是根之所在。
双手在胸前结成古朴手印,指尖的玉泽在昏暗中泛起微光。他闭上眼,任由《往生咒》从喉咙里流淌出来,少年人的声线带着清越,却又因常年念咒而染上沧桑:
尘归尘,土归土,往生路上莫回顾...
咒文响起时,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那些在地表漂浮的青黑怨气突然躁动起来,如同被惊扰的蚊群,在空气中盘旋飞舞,却又在触及咒文声波的刹那化作白烟,发出的湮灭声。李飞羽能感觉到丹田内的灵树轻轻摇曳,九片叶子各自亮起微光,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芒依次流转,仿佛在为每一个字伴奏,又像是在安抚那些躁动的亡魂。
前尘怨,今日了,黄泉渡口孽债消...
他想起爷爷教他念咒时的场景。那时茅屋外正下着骨胶雨,爷爷坐在炕头,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手印,烟草味的气息混着泥土香,在昏暗的油灯下缭绕。念这两句时要带着慈悲心,爷爷说,你看那怨魂多苦,被旱魃困在这死地,求死不能,求生不得。于是他放缓了语速,想象着眼前的枯骨卸下了百年愁苦,正踏过奈何桥,孟婆汤碗里映着她年轻时的模样。丹田灵树传来一股暖流,顺着手臂注入坟坑,那些覆盖在骨头上的怨毒竟如同冰雪般消融,露出底下莹白的骨质,甚至能看到骨骼纹理间残存的生命光泽。
《安息咒》念到最后一句时,他特意加重了尾音,让声音在空旷的荒原上回荡:此地长眠...无忧愁!话音落下的瞬间,新垒的坟丘上突然泛起一圈淡淡的七彩光晕,如同给这死寂的土堆戴上了一枚微光戒指。光晕边缘有细小的光点飞舞,那是混沌灵果力量的自然流露,也是灵树对亡魂的最后安抚,仿佛在说:睡吧,从此再无烦忧。
他继续前行,埋葬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有时会遇到整具骸骨蜷缩成球的死者,那是旱魃吐息时承受不住干渴的姿态,指骨深深嵌进掌心;有时会挖到半截孩童的指骨,旁边散落着磨损的陶土拨浪鼓,鼓面上还残留着褪色的朱漆。每一次埋葬都是一次无声的对话,他对着沉默的骸骨讲述外面世界的模样,讲述爷爷种的向日葵如何在石缝里扎根,讲述山那边曾有的溪流怎样唱着歌奔向远方。他知道骸骨听不见,但他需要说出来,否则这无边的孤寂会将他吞噬。
二千零五...二千零六...计数早已刻进灵魂,随着每一次挥锹、每一次念咒、每一次覆土,在他意识深处缓缓累加。当他埋葬到二千零九十八具骸骨时,来到一片被称为乱骨原的平原。这里的骸骨堆积如山,层层叠叠,许多颅骨的眼窝里还残留着未消散的怨火,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如同无数盏鬼火在燃烧。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腐臭与铁锈味,吸入鼻腔便化作针芒,刺得鼻窦生疼。
就在他挥动铁锹挖开第一捧土时,丹田内的灵树突然剧烈震颤!九片叶子的七彩光华暴涨,形成一个高速旋转的光轮,发出的鸣响,一股强烈的意念如同电流般冲击着他的意识——核心!找到核心!
他猛地看向身旁那具倚靠在焦木上的骸骨。这具骨架异常高大,足有常人两倍,腿骨比他的铁锹柄还要粗壮,骨骼呈现出深沉的青黑色,仿佛浸泡在万年墨汁中,表面布满暗红色的扭曲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每一次收缩都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暴戾气息,让他想起旱魃咆哮时掀起的黑色沙暴。
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这具骸骨的胸骨中央镶嵌着一块黑色残碑。石碑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暴力击碎,却隐隐透出镇压万古的道韵,上面刻满了蝌蚪状的古老符文,每一道符文都在渗出暗红色的血光,如同伤口在不断流血,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腥甜的气息。
嗡——!
灵树的震颤更加剧烈,九片叶子同时指向残碑,丹田内的暖流化作一道光丝,顺着手臂涌向指尖。李飞羽的指尖触碰到残碑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极度渴望与恐惧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
他看到滔天的黄沙中,一具覆盖着鳞片的巨尸在咆哮,它的每一次呼吸都抽干方圆百里的水汽,大地开裂,草木成灰。巨尸的掌心握着一块黑色石碑,碑上符文闪耀,镇压着下方翻滚的怨海,那怨海里有无数张痛苦扭曲的面孔在嘶喊;他看到无数修士挥舞着法器冲向巨尸,剑光刀影在黄沙中闪烁,却在接触到尸气的瞬间化为枯骨,坠落在地;他看到最后一位白发老者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石碑上,石碑轰然碎裂,散落到大地各处,巨尸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旱魃之劫就此降临...
旱魃起,葬阵崩!聚十万怨骨,刻轮回碑文!
血色箴言在脑海中炸开,如同惊雷劈开混沌。李飞羽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骨堆上,发出声响。他看向周围堆积如山的骸骨——这些不是普通的怨骨,而是当年被旱魃屠戮的修士与百姓,他们的魂魄被禁锢在骸骨中,形成了这片巨大的怨骨阵,而这具高大的青黑骸骨,正是旱魃本体陨落后的遗骨!心口的残碑,便是镇压九幽怨气的镇魂碑碎片!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仿佛要冲破胸腔。丹田灵树传来的指引越来越强烈,九片叶子光芒大盛,每一片都对应着残碑上的一道符文。原来十万怨骨的核心并非简单的数量累积,而是要以旱魃遗骨为引,以镇魂碑碎片为核,重新凝聚葬天阵,才能彻底净化这片土地的怨气!
李飞羽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震撼。他能感觉到残碑上的符文在灼烧他的指尖,那是万古怨毒的反噬。他将铁锹插入旱魃遗骨旁的土地,这一次挖掘格外艰难,每下一尺都能感觉到地下传来的阻力,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拉扯铁锹,泥土中渗出的不再是青黑怨气,而是粘稠如血的暗红色液体,散发出腐臭与铁锈混合的气味,滴在他手背上,竟冒出白色的烟雾。
当墓穴挖到三丈深时,坑底突然冒出一缕白烟。李飞羽双手结印,同时运转丹田灵树的力量,七彩光华从掌心涌出,渗入坑壁:安汝魂,息汝魄,黄土为衾永眠乐...
这一次的《往生咒》带着前所未有的庄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树的力量刻进大地。他想象着爷爷站在他身后,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引导着他的手印,烟草味的气息再次萦绕在鼻尖。旱魃遗骨上的暗红色纹路开始变淡,心口的残碑也不再渗出血光,反而隐隐透出一丝温润的光泽,那些蠕动的符文渐渐平息,如同沉睡的毒蛇。
他将旱魃遗骨移入墓穴时,注意到它的指骨上还戴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铁环,环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字。李飞羽的指尖触碰到铁环,灵树突然传来一股清晰的记忆——那是爷爷年轻时的画面,他正跪在一位白胡子老者面前,老者将这枚铁环戴在他指上,说:此环名为镇魂,他日旱魃再临,你便是那葬道引路人。
原来...爷爷早就知道...李飞羽的眼眶发热,泪水混合着骨粉滑落。他将铁环轻轻摘下,放入自己的衣兜,铁环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仿佛爷爷的手在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然后双手合十,对着墓穴深深鞠躬:旱魃前辈,生前造孽,死后安息。今日晚辈以灵树为引,替您完成未尽的镇压,愿这方土地,再无灾劫。
当最后一抔土覆盖在旱魃遗骨上时,整个乱骨原突然震动起来!无数骸骨同时发出轻响,它们表面的青黑怨气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洁白的骨质,在七彩光柱的照耀下,竟透出温润的光泽。丹田内的灵树疯狂生长,从三寸高瞬间长到一尺,九片叶子光芒大盛,形成一道粗壮的光柱射向天空!
铅灰色的天穹上,那些狰狞的裂痕开始缓缓愈合,惨白的电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和的七彩光晕。远方的地裂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鸣,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却不再是暴戾的咆哮,而是如同大地的心跳。
李飞羽站起身,望向被七彩光柱照亮的天空,手中紧握着那枚刻着字的铁环。爷爷的嘱托在耳边回响,丹田灵树的温暖流入四肢百骸。在这片埋葬了旱魃遗骨的土地上,一个新的希望正在悄然萌芽。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十万怨骨的埋葬才刚刚触及核心,而那些散落在大地各处的镇魂碑碎片,正等待着他去寻找。
风从远方吹来,不再是灼热的旱魃吐息,而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气息。李飞羽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有泥土的芬芳,有草木的清新,还有...生命的味道。他握紧铁锹,转身走向下一片骸骨堆积的地方,脚步坚定,因为他知道,每一次埋葬,都是在为新生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