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箴言如玄铁烙印般深深刻进灵魂褶皱,每一个字符都重若万钧山岳,压得李飞羽胸腔生疼。他跪坐在干燥龟裂的荒原上,指节深深抠进滚烫的骨粉层,指腹被灼得发麻。葬道引路人、十万怨骨、灵树……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在神魂深处烫出滋滋作响的伤痕,连带着太阳穴突突直跳。
“爷爷……”他喉间溢出破碎的呢喃,掌心紧紧贴住胸口那枚发烫的玉坠。温润的玉石隔着粗布衣衫传递来奇异的灼热,仿佛能从那早已冷却的玉质中,重新汲取到烟草与泥土混合的熟悉气息——那是七彩骷髅留下的最后痕迹,是这片死寂之地唯一能让他心脏稍作停歇的慰藉。
殇骨之隅的末日并未因血色箴言的“天启”而有半分缓和。旱魃的邪力如无形瘟疫,正疯狂榨取着土地最后的生机。铅灰色的天幕凝固成永恒的穹顶,没有云絮飘动,没有风丝流转,只有令人窒息的闷热在空气里粘稠地翻滚。大地早已彻底干涸,表层的骨粉被烈日晒得坚硬如铁,每一步踏上去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扬起呛人的灰白尘烟,如同为这片死地撒下的祭奠香灰。
目力所及之处,再无半分绿意。连最顽强的荆棘都已化为焦炭,食腐的鸦群早已销声匿迹,仿佛被这绝对的死寂彻底吞噬。空气中弥漫着三重气息:焦糊的草木灰味、尸骸深度腐朽的腥臭,以及更深沉的、源自地底的怨毒——那是亿万亡魂在熔炉中熬炼出的气息,带着蚀骨的阴冷,混杂在滚烫的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碎玻璃。
这便是旱魃吐息凝成的“骨胶雨”。每当远方地平线传来那非人的、充满暴戾干渴的咆哮(旱魃似乎并未远离,总在死地深处逡巡),铅灰天幕便会降下粘稠如半凝固油脂的雨滴。每一滴雨里都封印着一张扭曲的人脸,那些被旱魃蛮力抽离的怨魂残影,正无声地张合着嘴,密密麻麻地砸在破败茅屋的草顶上,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掌在绝望拍打生人世界的门窗。
每当此时,李飞羽怀中的玉坠便会骤然发烫,渗出温润的七彩光晕。那些试图穿透茅草的怨毒哀嚎,触碰到光晕便化作低沉悠远的青铜编钟音律——正是《安息咒》的调子,勉强在这方寸之地撑起一片安宁结界。他能活下来,全赖七彩骷髅(或许该称师父?)准时如幽冥钟摆的“笃笃”叩门声,以及枯叶包裹里仅够维持生机的食物净水。可活着的代价,是日复一日渗入骨髓的孤独,和对“十万怨骨”这四字箴言的恐惧茫然。
他仍在埋葬。埋葬那些在荒野中倒毙的幸存者尸骸,他们的皮肤紧贴骨头,呈现枯木般的焦黑色,眼窝深陷如洞,嘴巴大张着,仿佛临终前经历了无法想象的干渴酷刑。这些骨头入手滚烫,却又透着心悸的阴寒——这便是箴言里的“怨骨”吗?
每一次念动《往生咒》,每一次将焦黑骸骨推入浅坑,李飞羽都能清晰感觉到掌心玉坠的轻微悸动,像是在贪婪地汲取着什么。而玉坠表面那些细密的七彩纹路,似乎真的在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凝实、明亮,如同一颗将醒未醒的种子。这细微变化,成了支撑他在死地里跋涉的唯一光火。
日子在埋葬、等待叩门声、对抗骨胶雨的循环中沉重流淌。土墙上的刻痕在九百九十九道之后,仍在艰难延伸:一千零三、一千零四……距离“十万”那个天堑般的数字,依旧隔着无法丈量的绝望。当李飞羽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休止的宿命碾碎时,异变在某个闷热午后毫无征兆地降临。
他刚将一具蜷缩在地裂边缘、状如烤焦树根的怨骨尸体掩埋完毕,拄着锈迹斑斑的铁锹,抹去脸上混着汗水与骨粉的污迹。眼前那道深不见底的地裂如大地狰狞的伤口,正渗出丝丝缕缕的青黑怨气。突然,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震!并非旱魃咆哮引发的空气震荡,而是源自地核深处的恐怖悸动,如同沉睡万古的巨兽骤然睁眼!
“轰隆隆——!”
沉闷的轰鸣从地心炸开,整个殇骨之隅瞬间天翻地覆。大地如狂暴海洋上的破船,疯狂颠簸、撕裂!李飞羽惊叫着摔倒,额头撞在一块滚烫的骨石上,鲜血瞬间模糊了视线。铅灰色的天幕如脆弱琉璃,被无形巨力撕裂开无数纵横交错的漆黑裂痕,刺目的惨白电光在裂缝中狂舞,如毁灭之神的鞭挞。
以那道主地裂为中心,无数更狰狞的裂缝如蛛网般瞬间蔓延!“咔嚓咔嚓”的岩石崩裂声刺得人牙酸,远处低矮的荒丘如沙堡般轰然坍塌,地面被狂暴力量撕扯、抬升、扭曲,巨大的土石如瀑布般坠入新生的深渊。远方旱魃充满惊怒与恐惧的咆哮,瞬间被这毁天灭地的轰鸣吞没。
李飞羽死死抱住一块尚未完全崩裂的巨岩,身体如狂风中的落叶般被抛起又摔下。剧烈的震颤让他骨骼发疼,胃里翻江倒海,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这不是地震,这是天地在崩坏!
“师父!!”他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嘶喊,声音被撕裂成碎片。掌心的玉坠突然爆发出太阳般的七彩光芒,炽烈而温暖的光晕瞬间驱散了烟尘与恐惧,一股柔和却强大的牵引力传来,如同在灭世洪水中递来的救生索。
他福至心灵,顺着牵引力连滚带爬扑向那道正在疯狂扩张的地裂边缘。就在他扑到裂口的刹那,牵引力猛地向下,一个低沉温和却带着无上威严的意念在脑海中炸响:“跳!”
是七彩骷髅!是爷爷的声音!
李飞羽闭眼纵身跃下,预想中的失重感并未降临。柔和的七彩光晕化作实质光茧将他包裹,光茧外是山崩地裂、巨石如雨的恐怖景象,光茧内却异常平静温暖。他如同坐上无形滑梯,沿着地裂陡峭的岩壁急速滑落。
七彩光芒照亮了飞速掠过的岩壁——那上面不再是寻常土石,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骸骨!有人形、兽形,更有许多无法名状的巨大骨架,它们被深埋地底不知多少万年,通体呈现诡异的青黑色,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怨毒寒气。这就是十万怨骨的源头?!
玉坠在怀中疯狂搏动,散发出惊人的吸力!无数道肉眼难辨的灰黑色怨气从青黑骸骨中剥离,如涓涓细流汇入玉坠。玉坠表面的七彩纹路飞速流转生长,变得愈发繁复玄奥,一股混杂着浩瀚生机与古老怨念的磅礴力量在其中汹涌。
下坠速度越来越快,光茧如流星穿透骸骨深渊。终于,前方豁然开朗——光茧托着他悬停在一片难以想象的地下空间。这里不像地心,更像被遗忘的死亡国度。
空间中央是片如湖泊般的巨大深坑,坑底由无数扭曲纠缠的骸骨铺成骨海,青黑色的怨气如浓雾般翻涌。而在骨海中心,一道浩瀚好像是宇宙起源的灰白光芒刺破阴霾——
那是一株小树。
可是没有固定的形态,时刻在发生变幻,九片形态各异、薄如蝉翼的叶片舒展着,每一片叶子都流转着不同的、深邃玄奥的变化!看起来像是伸手可触,却好像在无限遥远空间,而五行流转,时间变化,空间变化,生死轮回…这些天地大道,却在九色轮转,生生不息!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包容万物、净化一切污秽的吞噬之力,正从这株时刻变幻的小树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吞噬转化着周围无边无际的怨毒死气!
最惊人的是,这株小树散发的生机磅礴得难以言喻。那不是寻常草木的清新,而是混杂着创世之初的混沌气息,带着一种“生”的霸道与包容,硬生生在这万载怨毒的骨海中撑起一片生机盎然的领域。树根深深扎进骨海之中,却并非汲取怨气,而是每一次细微的搏动,都将接触到的骸骨缓缓融化,转化为滋养自身的能量,青黑色的骨海在它根系周围,竟隐隐透出温润的光泽。
李飞羽屏住呼吸,痴痴地望着这株灵树。掌心的玉坠此刻灼热无比,七彩光芒与灵树遥相呼应,纹路流转的速度快得几乎凝成光带。他忽然明白,血色箴言里的“灵树”并非虚无缥缈的幻象,而是真实扎根于十万怨骨深处的希望之种。而他日复一日的埋葬,并非无意义的重复,那些被玉坠吸收的怨毒,那些逐渐明亮的纹路,都在为这株灵树的诞生积蓄力量。
地裂上方的轰鸣渐渐减弱,似乎天地崩坏的异象因灵树的出现而暂缓。但李飞羽知道,旱魃的威胁并未解除,十万怨骨的封印才刚刚开始。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靠近光茧边缘,感受着灵树传来的、如同爷爷般温和的牵引。
灵树的第七片紫叶轻轻一颤,一道流光从叶尖飞出,落入他掌心的玉坠。玉坠猛地一震,七彩光芒骤然暴涨,将他连同光茧一起托起,缓缓落向骨海中央。
在灵树三尺之外,光茧消散。李飞羽站在微微发烫的骨粉上,抬头望向那株散发着创世之光的灵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独的埋葬者。葬道引路人的宿命,才刚刚开始。而这株在怨骨深处诞生的灵树,将是他对抗旱魃、净化殇骨之隅的唯一依仗。
空气中,似乎有古老的钟鸣隐隐响起,与玉坠中流淌的《安息咒》融为一体,在这死亡国度的中心,奏响了新生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