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只是拳头大小,常人哪里能轻易容下那些多个东西。谁的心都是红的,肉团成的。但曲意觉得,张嬷嬷的心上好像被一根根头发穿进去,绕出来,就这样缠啊缠,编织出一张发网,里面密密麻麻满是头发。
张明丽的头发癖越来越严重。
教会同省城社会有不少来往,她作为育婴堂的主事,常常往返两地。省城里能买到刚刚时兴起来的香洋碱,她把它包在自己宽大的袍子下面,带了回来。
维纳尔同意张明丽用洋碱给孩子们清洗,他认为干净且浑身香喷喷的孩子更讨神的青睐。
大多数的孩子能用上洋碱的时候不多,要么是在老爷圣诞日前,要么是在见自己的新父母前。人来人去,大抵是命运巧合,曲意和另外三个孩子始终没有被人收养,他们各个明秀可爱,以此地为家,虽无血缘,但互为手足,曲意在这四兄弟里排行第三。维纳尔看着他们逐渐抽条,像新春里的柳枝儿似的,便开始教他们唱诗。
一开始是四个孩子同去同回,但最小的那个孩子,排行老四,名字叫阿秀,曲意他们惯常喊他“四儿”的,是极有天赋的。当真音调婉转,声如黄鹂,一副好嗓。维纳尔便开始给他开小灶,一有空就要给他上晚课。
因此四儿用上洋碱的次数最多,教父要求嬷嬷将他清洁干净去上课,他们共吟的歌声要在圣坛上回响,应当身与心都保持澄明。
申明简心里一沉:“那你呢?”
“我?我自然是福气也不小的。”
曲意冷笑了一声。
随着曲意的长大,他越发漂亮扎眼。有的孩子,尤其是院里的女孩子,欢天喜地被接走之前,最舍不得人的就是曲意。她们会红着脸给曲意留下自己的心爱之物,一颗美丽的河石,或是一块新父母给的花生糖,吃完呵一口气都是香的。
可能是女孩们的羞怯让曲意心中有什么发了芽,她们因不好意思而回避躲闪的目光,她们不再肯像幼时那样拥抱,这些让曲意懵懵懂懂间摸到了一点什么,他后知后觉意识到,男女有别。
当他第一次试图拒绝张明丽来帮他洗头,代价极为惨痛,并且以失败告终。
长久以来,张明丽最偏爱的一直都是曲意,她早已把这个孩子当成天赐,她要他把头浸到水里,他就乖乖做,不像有的混小子,泥鳅似的,逮都逮不着。
她悉心剪出来的指甲最适合给他梳理头发,按摩头部。每一根发丝都被她放在手心里摩搓,这一头听话的卷发在她手中躺着,擦干之后,她要花好久将自己埋在仿佛天使一般的头发中嗅那缕洋碱香,来灌满自己心中的空缺。
她从未想过曲意会抗拒自己,这比从未拥有过如此欢愉还要叫她绝望。因此张明丽坚信,这孩子被魔鬼俯身了。
藤条,戒尺,火棍,什么都用过,魔鬼被打得无所遁形,却一直不肯求饶,始终抗拒着。
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不必细说,总之在曲意身上留下了不少战绩,这是他的觉醒。
“这种老变态居然还能活着。”
申明简咬牙,他的手压在了腰带下的袖珍枪上。
曲意抓住他手臂阻止:
“哥,她没斗过我,现在叫她一直活着,就已经是下地狱了。”
“你是怎么处理的?”
曲意露齿一笑:
“我好好在这儿站着,她成日里疯疯癫癫,可不就是我赢了?”
申明简见他不肯细说,也不去问了。
是啊,一个从地狱爬回人间,一个从人间跌入地狱,输赢一目了然。
“你那三个兄弟们现在还联系么?”
曲意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
“老大死了,老二走了,四儿也……”
“小意,申先生,”来人打断了曲意的话,是宋悦来了,“稍后有一节唱诗班的课,要不要来听听?”
教堂重建,唱诗班也在最近重组出来,里面挑的都是附近信徒的孩子,他们都是经过新式教育开蒙的。
“自然要来,我好久没见过黄老师了。”曲意说道。黄老师是新唱诗班的音乐老师。
“那是不巧,黄老师上个月就走了。”
“去哪儿了?”
“回家探亲去了,她给我们推了一位新老师代课,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就是咱们教会的人,一直在厨房里帮工,深藏不露。”
边走边说着,一阵悠扬的琴音传来,他们循着乐曲过去,一个清瘦的背影被七八个孩子围着,他抱着一把手风琴坐在梅花木刻椅子上,双臂带着双肩随着音乐轻轻摇。
“四儿!”曲意叫出来。
这位新老师手下不停,直到一曲终了,让孩子们下课,这才转过身来。他半脸上覆了一张白模面具,等孩子们都一溜烟散了,这才摘下来,冲他们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