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简记忆中的这名血脉相连的长者女性样貌已经模糊了太多。总归是比棺内安然躺着的要明媚一分,鲜艳一分。
岁月流逝,红颜衰败,此时鲜花环绕,是对逝者的哀婉,对生者的慰藉。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曾经活生生的、灵动的一个饱满的血肉躯体、,如今冰冷冷地僵在这方长棺之中。不论是那些温暖的、刻薄的、歇斯底里的记忆,都统统缩成一个干瘦的身影,挤压在最后的空壳里。嬉笑怒骂若此后在梦里还能再见,或许只是最后的,迟来的几分怀念,或几分遗憾。
叱咤一生的女人,还坚持穿上她心爱的旗袍,枕在她心爱的玫瑰之中,这是她此生中最安宁的时刻。
耳边骤然响起滑稽的、夸张的哭泣声,曲太太收腹提气,腰一弯,趴住了冰棺,恨不能随之而去:
“哭我妹!哭我妹!犹记春花开满畔——姑嫂携游——乐融融!
“叹如今!叹如今!天人一隔永别离——牙床空对——泪涔涔!”
曲琳琳忙不迭给她擦去挤出来的几滴泪,曲文雄搂住妻女,也作势抹抹眼角。
原来这曲太太娘家姓孙,是挣阴财走偏门发的家。年轻时的孙姑娘习得家传哭丧技法,一身孝,一身俏,哭起来叫人骨头都酥掉,人送雅号“哭丧西施”。曲文雄在自家老祖宗葬礼上惊鸿一瞥,心都被她哭软了。没几日,这纨绔在丧期里就偷摸儿纳人进屋开脸做妾。想来孙姑娘许是孝子贤孙当多了,也积了些阴德,没过两年,曲文雄正室难产一尸两命,她却生了个白白净净的囡囡出来。曲文雄一向子嗣艰难,得女之后看到了希望,他立即抬了孙姑娘当夫人。
当年的哭丧西施孙姑娘,如今的风韵徐娘曲太太。她虽嫁作人妇多年,但听她哭腔抑扬顿挫,余音绕梁,可见孙家人不敢忘本,后人哭丧功力不减。
哭丧哭丧,能把本家子孙都带动得挥泪如雨才叫本事。曲太太没想到自己这回倒遇上了敌手,那三个孝顺子女居然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曲太太拿眼角一觑,哭得更为卖力。
申明优在这出戏里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穿上了美丽的黑金丝绸旗袍,上面绣着大朵艳丽的牡丹。寿鞋是漂亮的哑光布面。唯独——
“难得见到素面朝天的妈妈。”
“夫人在最后,”曲意有些担心接下来要说的事会被拒绝,目光里带了恳切:“她要求我们给她化妆。”
叫子女擦洗换衣便罢了,让子女化妆是闻所未闻。不过鉴于这位女士一辈子做过的,叫人闻所未闻的事情可太多了,最后的这小小要求也并不显得太过惊悚。
曲太太丹田换了口气:
“望子成龙——劳费心!
“望女成凤——一场空!”
申明优随遇而安,点点头答应下来:
“今晚吗?”
舟车劳顿,曲意准备客套一下,请刚认识的哥哥姐姐先休息一晚。
曲太太又提喉高吟:
“谁知床前一碗水——
“胜过坟前——”
一直没说话的申明简开口了:
“就今晚吧,本来我们也要给她守灵的。”
“各位,恕我先行一步,家里还有事要料理,我们明天再见。”张衍看了看手表,又头疼地看了看还在悲泣的曲太太。
曲文雄老泪纵横,扑过去握了握张律师的手:
“今天实在是耽搁张律师功夫了,感谢,感谢!”
曲文雄紧跟着指挥起来:
“老周,你送送张律师。小意啊,那你舅母和妹妹就先?”
“舅舅辛苦了几日,今天一家团聚,也早些休息去吧,母亲灵前有我们在呢。”
“哎,是这话,你们尽尽孝,也能多多积福。夫人,快别哭了,把孩子们的伤心勾出来了,唉!”曲文雄忙不迭拉起妻女,一家三口抽抽噎噎上楼去了。
冰室一下子安静下来,这四个有着奇特的亲缘关系的人与死人,总算有机会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