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倒悬屋的地下室冷得像深海。
菌丝网络的光流此刻呈现一种病态的紫红色,那是高负荷运转和外部污染入侵的双重警示。红英站在控制台前,手指悬在全息界面的“紧急冻结”选项上,离确认只差一次点击。
手提箱里的记忆包还在共振。
即便已经脱离水泵站那个菌丝茧的影响范围,即便已经重新接入倒悬屋的净化网络,赵启明的情感记忆包依然像一个被唤醒的心脏,持续而规律地搏动着。监测数据显示,它的数据熵值在过去一小时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七——这不是自然衰减,是某种外部力量在远程进行数据重构。
“有人在改写它。”红英的声音在地下室冰冷的空气里凝结成白雾,“不是删除或覆盖,是……梳洗。把混乱的记忆碎片编织成连贯的叙事。就像给一具骸骨覆上血肉。”
林深站在储存舱旁,看着隔离液里那个越来越亮的光球。原本暗淡的蓝灰色,此刻已变成琥珀般的暖黄,内部的数据流像金线一样交织穿梭。
“能看出在编造什么内容吗?”
“关键词提取显示高频出现:‘方舟’、‘回归’、‘赎罪’、‘儿子’。”红英调出语义分析图,“叙事逻辑在向一个方向收束:一个犯下大错的研究员,希望通过完成最后的使命来获得救赎,并传递某种信息给后代。”
“使命是什么?”
“还没生成完整指令,但有一个坐标片段反复出现。”红英放大一段代码,“北纬31度14分,东经121度29分。这是——”
“外滩。”林深说,“黄浦江畔。旧委员会总部大楼的原址,现在的城市历史档案馆。”
不是港口,不是方舟仓库。是更公开、更中心的地方。
“融合体在往港口移动,但赵启明记忆包指向的目标在外滩。”小穗轻声说,“哪一个是真的?”
“可能都是真的,只是不同阶段。”红英开始建模推测,“如果‘遗产守护者’的计划分为多个阶段:第一阶段,融合体移动到港口,吸引协会的注意力和武装力量;第二阶段,真正的‘钥匙’——可能是这个记忆包,也可能是记忆包要激活的某个东西——前往外滩,执行最终操作。”
“最终操作是什么?”
无人能答。
地下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苏芮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三碗冒着热气的汤面,还有一小碟腌萝卜。
“吃点东西。”她把托盘放在空闲的桌面上,“刘雅在楼上替我看一会儿患者。陈姨趴阿青床边睡着了,我给她盖了毯子。”
很平常的话,但在这个凌晨的地下室,像一块投入冰水的暖石。
林深走过去,端起一碗面。面条是手擀的,粗细不均,汤底是简单的酱油和猪油,撒了葱花。她吃了一口,温热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冻僵的四肢才有了些许知觉。
红英没动,还在盯着屏幕。
“红英。”苏芮叫她,声音很轻,“你不吃,我就站这儿等你吃完。”
红英这才转过头,看着苏芮。这个永远在厨房和病房之间默默穿梭的女人,此刻眼睛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不是命令,是某种更深厚的东西——像是知道她们都在悬崖边走钢丝,而自己能做的,只是确保她们走钢丝时不至于饿着肚子。
红英走过来,端起碗。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很久,像在通过这个动作重新确认自己还活着,还需要食物和温暖。
小穗吃得最快,吃完后她站起来:“我去替刘雅姐。她守了半夜了。”
“让她睡会儿。”苏芮说,“我煮面时加了一点安神的草药,量很轻,但够她睡三四个小时。这姑娘……她太紧绷了。”
太紧绷了。倒悬屋里的每个人都是。只是有些人把紧绷藏在忙碌里,有些人藏在沉默里,有些人藏在过度专注里。
林深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碗:“苏芮,老街今晚有什么异常吗?”
苏芮擦手:“王大妈晚上九点就收摊了,比平时早两小时。她说胸口闷,感觉喘不上气。李哥的修车铺十点关门,但半夜我起夜时,看见他店里的灯还亮着,人影在窗前晃来晃去,不像在修车。”
“其他邻居呢?”
“安静得过分。”苏芮想了想,“往常这时候,总能听见哪家孩子哭、夫妻吵架、电视声响。今晚……像所有人都约好了不说话。”
集体性异常。
红英调出老街区域的意识波动监测图。代表居民正常睡眠的蓝色波纹里,掺杂着大量细碎的、高频的红色尖峰——那是焦虑、警觉、浅眠不安的表现。而这些红尖峰的分布不是随机的,它们以倒悬屋为中心,向外辐射状扩散。
“盆景网络在传导某种情绪污染。”红英放大其中一个节点的数据,“源头不是倒悬屋,是……外部。但网络本身成了放大器和传导介质。”
“能反向追踪源头吗?”
“需要时间。而且……”红英看向林深,“如果源头就是‘遗产守护者’的某个节点,追踪可能触发警报。”
林深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追踪。但用最被动的方式——只接收,不探测。我们要知道敌人在哪,才能决定下一步是躲还是战。”
红英点头,手指在操控界面上快速设置参数。
苏芮收拾碗筷,动作很轻。临走前,她回头说:“不管你们决定怎么做,记得这屋里还有四个患者、两个家属、一个隔离的病人、一个老太婆。我们能撑,但撑不住太久。”
门轻轻关上。
地下室重新陷入只有机器嗡鸣和光流闪烁的寂静。
小穗走到储存舱前,隔着玻璃看着赵启明的记忆包。那个琥珀色的光球此刻正缓慢地自转,像一颗微型的星球。
“红英姐,”她忽然问,“如果这个记忆包真的被完全‘梳洗’完成,会变成什么?”
“一个完整的、连贯的、但可能被篡改过的‘赵启明人格副本’。”红英没有抬头,“它会拥有赵启明的记忆、知识、技能,甚至部分情感模式,但它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受到嵌入指令的引导。就像一个演员拿到了剧本,演得再真,也是在念别人的台词。”
“那真正的赵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