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遗风、陶寒亭领恶人谷人马驰援两京,所为的理由亦不过所谓的“中原人”,再加一句听起来有些好笑的“道义”。
但他们心中的中原到底是什么?是一方可见可触的肥沃土地,或是其上承载的无形之念?
昭武九姓胡商出身的何清曜简直难以理解,而萧敬暄偶然流露的心思,更令他迷惑不已。
粟特族沿绿洲往来,多出豪商大贾,建立无数城邦,却从未特意停驻任何一地。丝绸、珍宝、瓷器、奴隶、牲畜、举息……哪里能聚集丰厚财富,哪里才是栖息之所,一旦别处所获远超于此,盘桓经年的商人们会立刻毫无眷恋地离开。
利所在无不至,何清曜的父辈,乃至更早的先祖们,就这样一步步逐渐踏入中原腹地。但神州大地即便广袤美好如斯,他们依旧不会心动,更不会留恋。
利,唯有永恒不变的利,是天生商贾之族真诚信奉的唯一神祇。族人在诸多教派、诸多国家之间编织出庞大的利益之网,但无论为官吏或为教宗,最终所求仍是财富。
唯一的例外,是他们对于血亲的重视。很多时候,家人的重要能超越金钱、法律,甚至道德。
何清曜逃入恶人谷三年后,方与父母及兄长重逢。一贯吵闹不休的父母为小儿子的归来哭泣着拥抱和亲吻,两位哥哥也搂紧弟弟嘘寒问暖,没人在意他之前做过什么。
何清曜背叛了宗门,杀死了许多敌人甚至无辜者,在世人不耻的极恶之地出没,但这有什么关系?他们的心目中,这只是一个长久流浪在外的孩子。
所以何清曜更不懂在过往亲友皆视其为仇讎的状况之下,萧敬暄那点执念到底来源何处。
他偶尔会沮丧地思考着:与萧敬暄的交往如果算一门生意,按照现状,天上的父亲应该已经急得连连跳脚,破口大骂小儿子是一头蠢猪。
父亲大概还会高声叫嚷:笨蛋!傻瓜!只有金子财宝才能抓得牢,土地、房子、人心、情义,通通都不稳当、都是假的。你再这么干下去,迟早老本也赔精光了!
萧敬暄如今对自己的情意自然没有做伪,然而他对中原的执着同样非虚。
萧敬暄曾答允绝不再入中原,但他宁愿徘徊在关塞附近凄冷荒凉、险象重重的沙漠中,也不愿随何清曜翻越葱岭,抵达更为温暖肥沃、也更为安全舒适的山间平原。
只有抓得牢的才是真实的,父亲说的一向很对,但何清曜不知该如何抓牢这个人。
族中生子三日后,必以石蜜纳口、明胶置掌,祝愿男孩成长后言语甜蜜悦耳,收取金钱如胶牢黏。可世间偏有那么些时候,甜言蜜语和滚滚财富不能解决麻烦。
“我来了。”
何清曜终止了胡思乱想,扭过头看着对方:“怎么晚了这么久?”
“久?不就是约在子时一刻吗?”
略显疑惑的问话,令明教弟子觉察了自己言语的好笑,他嗤一声:“算了……”
萧敬暄未解面巾,但露出的眼眸却流露审慎之意:“你怎么了?”
何清曜不愿直接回答:“我在琢磨岑朗健的武功路数。”
“如何?”
“还不错,不过那飞梭伎俩我足以应付。”
“还有呢?”
“他现今的枪法已和天策武学相去甚远,看似杂乱无章,但确实更适合与沙盗马匪这类几无套路的对手缠战。”
“所以对付龙门荒漠的胡兵,他和手底下训练的那帮人的确有用。”
何清曜应一声:“他那些法子可以好好琢磨下,教给咱们这边的人马。到时候他就没用了,可以快点滚回去。”
萧敬暄笑了:“这倒不急,岑朗健用处不止这些。”
“我也很想看他还想做些什么,或者说雪魔堂还想做些什么。”
萧敬暄沉吟一刻:“我担心内谷状况,这样下去只怕震慑在外诸部会日渐乏力,特别是近南诏、吐蕃的白龙口、苍山一带。浩气盟倒罢了,倘若蛮夷从那里长驱直入剑南道,取益州、彭州、蜀州等地……”
何清曜神色淡淡,瞥了他一眼。萧敬暄似怀愁郁,眉心微微结起,不知不觉中又说:“剑南道粮食充裕,盛产锦帛,一贯富足。但租赋极少上供,物资多为防遏边疆而配送陇右、河西诸军,现在河西兵力却……”
他忽然中断了言语,因为感觉到对面那人不太寻常的目光。
何清曜一直盯着他,笑笑又说:“关中被破,唐国皇帝躲进险要扼守的剑南道,应该能多活一阵子,不过那闲事不该你操心。”
萧敬暄凝视他没有接口,许久后才道:“也对,与我无关。说回岑朗健吧,你应该还看到了他武功之外的东西。”
何清曜点头:“武功路数往往和性情心思息息相关,他的招数多诡谲刁钻,暗算你的那几式更是毒辣狠戾。偏生又能该收就收,最难得是之后还能若无其事与你说笑谈天,不现一丝慌窘。”
“人如其招”,萧敬暄颔首:“无论功夫还是手段,你应对起来有几成胜算?”
何清曜咋舌:“这个有点难比较。功夫好说,应该还不够格杀死你和我。不过其他手段就非常微妙了,至少脸皮厚薄与我的旗鼓相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