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琦城骤然惊醒。

还不到四更，屋外的天还是黑的。

他今日不是梦中人，而是旁观者，做梦没有满头大汗，只是在梦境中挣扎了许久，终于清醒了过来而已。

他搓搓自己下颌的胡茬，磨得粗糙的手指发疼，动作熟练地起身趿靴，像是惯了，又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泼了自己一脸。

这是冬日，冷茶寒意十足，方琦城禁不住深吸口气，再倒了茶，一口灌了下去。

七年已逝。

七年间他几乎日日梦魇，泼茶喝茶的法子，是他慢慢摸索出来的。

一杯清醒神志，一杯消除苦涩。

起初做梦，他总是梦到那日的情形，渐渐的，他开始恍惚，或是梦到弈方柯与陆凌柯成婚后的样子，或是在罗寂涯父亲叙说的过往中想象出罗寂涯与沅枫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

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方琦城目光呆滞地望向门边，门外的冷光打进来，让白日里精致的镂窗变得斑驳陆离，窗影铺在地面，像覆了层可怖的妖影。

他当年怎么也没想到，杀了仇人，仇恨却没能停止。

执念早在人心中根深蒂固。

萧菱絮死了，陆凌柯命悬一线，口中不断地呕血。她倚在弈方柯怀里，躺在血泊中，像朵开在血中的蔷薇花，仍旧十分倔强。

方琦城从不知一个人身体中会有这么多血。

乔落铄强撑着自己受伤的躯体，手脚并用地爬到陆凌柯面前，拽起她的手腕诊脉，被她用余力甩向一边。

她用力太猛，又呕出了一大口血。

“我……”陆凌柯尚有一线生机，但她还在耽误着自己的时辰，说话已经费力，还要继续说，“我……不要、不、你救……我……还、还你……便……与你……扯平……”

弈方柯的泪珠子大颗大颗地掉，嘴里喃喃着“不……不……”

林花鱼慌乱地为她施针封脉，她心知于事无补但还是在竭力去做。

她治不了太重的内伤。

乔落铄被她无情的眼神刺伤了尊严，犹豫了半晌，再度爬回来，却见陆凌柯苍白纤细的手垂了下来，无力地浸在了血泊中。

那手垂下前，还在竭力触碰弈方柯哭湿的脸庞。

弈方柯被吓到了，惊惧不已地去触陆凌柯的鼻息，手指像被烫到似的躲了回来。

随即，方琦城听到了他从未听过也再未听过的绝望哭嚎。

林花鱼跪在暗红色的血中，神情仍是无悲无喜，空洞的眼中不住地淌泪。她自家中变故后再也不会痛哭流涕，所有的哀伤都闷在了心里。

沅枫被嚎叫声吵醒了，还未及看清眼前的状况，就见着弈方柯飞速抽出陆凌柯胸前的短剑，反手插进了自己的喉咙。罗寂涯的手迟了一刻才覆上她眼前——他本想为她挡住这一幕。

沅枫微微皱眉，第一反应觉着，这小子打人的时候从来没出手这么快过。

她后知后觉地愣住了，那是弈方柯，血泊里的是陆凌柯。

她眉头皱得更紧，掐着自己的胸口强忍着心痛，还是不防悲哀的大哭先声逸出。

方琦城记得，他听到弈方柯死前说了一句话。

“你们终于逼死了她。”

那些场景夜夜在他梦里重现，他麻木了，可他依然说不出“他们死了”这样冰冷的概念。

他在桌前坐到了天明，待到院中有起早的仆从走动时，他出了门。

仆从恭敬地对他行礼，“方公子。”

方琦城如今住在罗府，罗翰先后失了儿子与从小看大的沅枫，他于心不忍，便留在此处帮衬着。

“帮我跟老爷说一声，我今日要去丰州。”

“你们几个照顾好少夫人。”弈铭感将林花鱼扶上马车，牵着她的手不放，担忧地望着她，“家中店铺还需我看顾，不能随夫人一同去了，万事小心，一路保重。”

林花鱼温煦地笑笑，轻拍两下他的手，温言说：“夫君放心，我会尽快归家。”

弈老夫妇躲在大门后，望着马车远去，默然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