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可以从我第一次遇见她开始讲起……
那时我正坐在学院侧门的石阶上,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晚霞在字里行间流淌,时而明亮时而黯淡。身旁树上凋零的花瓣像垂死的蝴蝶般簌簌坠落。我不禁轻叹:世人皆道拜尔金沃斯是学术圣殿,却无人知晓时间如何在这里刻下永恒的伤痕。
如今的学院沉浸在荒芜的寂静里。稀落的人影擦肩而过时,连目光都带着疏离,仿佛每个人都被无形的墙壁隔绝。每个人都在相互冷战,唯有图书馆所珍藏的那些过去的炙热思想所留下的冰冷概念能稍微为我提供一些慰藉。只是近来我发现了一些无署名的著作——无人提及,也无人追问它们的来历。
其实此刻本不该坐在冰冷石阶上的。我望着掌心被硌出的红痕,想起方才在图书馆遇见的那个银发女子。
她拖着歪斜的步履擦拭书架,时不时踢一脚清洁桶,消毒水的气味裹挟着她的喃喃自语在廊柱间游荡。由于不知她是否已经疯癫,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我便选择避开。
而此刻月畔湖方向,威廉大师的剪影仍停驻在天台边缘。灾难过后,有人说他在用冥想修补法则,也有人说他早已成为学院没落的活体的且无碑文的墓碑——无人知道过去具体发生过什么,也无人过问。
那时的我自然也不清楚往事。只是从其他学生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些许线索,他们的身影已在学院流传的只言片语中渐渐褪色。可以确定的是,其中三位已经叛逃,一位无人问津,只剩下那位被称作愚笨罗姆的少年依旧陪伴在威廉大师身侧。
“柯妮黎亚师姐……我,我应该没叫错名字吧,很抱歉打扰到你,”身后飘来被揉皱的声线,仿佛是有人正隔着毛玻璃说话,“威廉大师……让你过去。”
那还是罗姆第一次主动找我。他一直是怯生生的样子,仿佛很怕人,跟初来乍到的我一样。
“啊?”我着实吃了一惊,那时最听不得别人道歉,“知……知道了,你……你别抱歉,我我我……马上来!”
“柯妮黎亚,” 威廉大师依旧背对着我坐在湖畔天台,语气平静如水,“有时候你能来陪我说说话也挺好的。罗姆那孩子有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希望你不会嫌我唠叨。”
“不会的,威廉大师。”我缓步上前,与他并肩而立。
他的声音里永远浸染着难以言说的苍凉。或许当血液成为众人信仰时,连他也陷入了某种绝望。我曾听闻他试图劝阻那些狂热者,却终究徒劳,学院里的狂热分子完全没有减少。如今,他似乎将全部心力转向了另一项研究——“眼”,因为之前的实验表明,血液只会让人变异,而那些上位者的眷属并未真正受过血的恩赐,它们却可以通过眼来打通与神连接的通道。只是威廉大师提出的这一想法几乎没有什么人响应,因此无人知道他现在的进展。
“最近可有什么收获?”他问。
“我发现学校里有很多著作没有署名。”我如实相告。
“作者啊……”他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还不是探究的时候,你且专心求学便是。”
那惆怅的语气分明暗示着什么。他必定知晓作者的身份,只是不愿提及。或许在那个名字背后,牵连着某些不为人知甚至难以启齿的往事。
“我恐怕无法在这个领域给你更多指引,那些无名的著作,恰好能满足你的求知渴望。它们承载着某人毕生的智慧,是比我更称职的老师,”威廉大师继续道,“我手上还有一本,这一本当年没有对外抄录,你先拿去看吧。
威廉大师说着将手上那一摞有些破旧的手稿递给了我,与之一起的还有一个刻着诡异符文的石块:“这个你也拿去,研究一下它是什么。”
石块十分普通,暗灰色的的样子。在轻微的晃动之下,却有水波荡动的声音,凑近时还能听到谁人的低语。根据我那时所了解到的知识,这绝不是属于人类的东西。
我将石块收好,准备读一读这本书。缓缓翻开书页,第一页像是写给威廉大师的留言:
“启明的星,闪烁不见他们的双眼。
古旧的迹,便满布权利的荫蔽。
明镜不映诗歌,盲目高呼礼赞。
千百万潮水,皆遵循潮汐奔流,
以亵渎不洁的姿态,玷污天幕。
以荒蛮祸乱的行迹,吞没灵魂。”
字迹虽飘逸潇洒,却仿佛能看见执笔之人颤抖的手,和那颗在黑暗中逐渐冷却的心。
那时我暗自揣测,那些无署名的著作或许出自消失的四位门徒之手,而那块刻着符文的石块,正是某位弟子留给威廉大师的最后信物。我不由得想,当年他们做出叛逃或者隐匿的选择也是被那场变故所迫吧,由于看不到“希望”才不得不改变原本的道路。只是,既然疯狂早已成为时代的注脚,那么背叛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殉道……
在铁锈色的暮光中,符文在书页间投下血管状的阴影。当我抬头望向斑驳的砖墙时,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某个同样晦暗的黄昏,耳畔处似乎也浮现出学院地窖深处传来的、如同水壁震荡般的呜咽。
当我尚未从书页的褶皱中抽离思绪,忽然身旁传来打斗声,抬起头的一刹那却被血溅了一身,所幸我本能地将书紧紧护在胸前,让它们贴着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颤抖的双臂得以幸免。但死亡的气息第一次如此具象地钻入鼻腔,带着铁锈般的咸腥。
畸形犬兽的獠牙几乎贴上我的瞬间,一道寒光自怪物颅顶贯入。金属撕裂骨骼的闷响与风声在我耳畔共振。当螺纹手杖从兽口中抽出时,那具躯体如褪去的幕布般缓缓倒下,为身后的登场者让出舞台。
那是位猎人。沾染血迹的玄色衣摆被风掀起时,映出夕阳最后的余晖,也抖落了身旁花树献上的纯白花瓣。
“失礼了,让您受惊,”对方收起武器的动作干脆利落,躬身行礼时护腕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现在外面并不安全,建议您还是回去。”
我还未从惊惧中回神,但当视线触及那双眼睛时,血腥带来的恐惧竟瞬间消融。那是一双凌厉又纯净的紫色眼眸,将满目猩红都折射成了永夜尽头的极光。分明是踏着尸骸而来的存在,身上却萦绕着冰川泉水般的澄澈,而非与杀戮为伴之人的死亡气息。
“没……没事……”我忽然觉得喉间发紧,慌乱地垂下眼睑,“多……多谢您搭救。”
生涩的致谢词在我的舌尖打转,沉默在溅满鲜血的白色花瓣间蔓延。猎人并未接话,只是撩拨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黑发,随后目光聚焦在我怀中的无名著作和石块上。
“这些文献……”他突然轻笑,“学者小姐保护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呢。”
我觉到了对方尾音里暗藏的怅然。或许在那些被血渍浸透的夜晚,眼前之人也曾向往过拜尔金沃斯的穹顶星图吧。
“就和您保养武器的道理相同。”我回应着,出于礼节适时掐灭了继续探究的念头。
“确实如此,”他点点头,风掀起衣摆时,金属挂饰的碰撞声里混着一声叹息,“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将此次的相遇当作从未发生?”
我的手尖无意识摩挲着书脊,几乎是脱口而出:“作为报答,自然可以。但您是否过于谨慎?毕竟……”
我本想说城中猎人多如牛毛,在不知姓名的情况下根本无从辨认。但对眼前人而言,若要隐匿,最该遮掩的分明是那双摄人心魄的紫色眼眸和极具辨识度的面容。这矛盾得近乎刻意,像是故意放置的诱饵。
“嗯……我承诺。”最终我能回应的只有这句,只是我在他转身的时候瞥见了他腰间短刀鞘上若隐若现的拜尔金沃斯的标志纹样。
我目送着他离开,草稿纸边缘被不自觉地捏出细小皱褶。暮色中,那个身影渐行渐远,却在我记忆里投下愈发清晰的轮廓。
“拉莫斯……”一个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