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砚推开家门时,那股熟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复杂得难以言喻的味道。是几十年岁月沉淀下来的、老旧纸张与墨香的混合体,是阳台上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兰草散发出的清苦植物气息,还隐隐夹杂着一丝从母亲房间里飘出的、中药材熬煮后特有的甘草与陈皮的甜涩。这味道,就是她的家。是她精神世界的羊水,也是她现实生活中的枷锁。
客厅里的气氛,不对劲。
“……顾教授,我们再商量一下。这真的不是篡改,这是‘文化包装’,是‘资源活化’。”一个油滑而殷勤的声音,正努力将自己包裹在一层“文化人”的外衣之下。
顾青砚换鞋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看见了那个客人。市里新成立的“历史文化资源开发办公室”的孙主任,一个四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他坐在那张从外婆家继承来的、一条腿已经有些不稳的八仙桌旁,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摆得很低。
而在他对面,坐着她的父亲,顾惟正。
父亲坐得笔直。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他也像一截挺立不屈的枯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花白的头发没有像孙主任那样用发胶固定,而是自然地向后梳着,露出一个清瘦但棱角分明的额头。他面前放着一杯茶,是他自己泡的,但他没有碰,任由那氤氲的热气在空气中渐渐散尽。
“孙主任,”父亲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刻刀在木头上一下下凿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顿挫,“史,是人骨。地方志,是一个地方的脊梁骨。自古以来,史官的笔,要么写,要么断。没有‘包装’这一说。”
孙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堆了起来。“哎,顾老,您言重了,言重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讲究的是一个‘双赢’。您是咱们市历史研究领域的泰斗,您的名字,就是一块金字招牌。那个‘新世界’项目,您是知道的,市里重点扶持的大项目,能彻底改变咱们这片老城区的经济面貌。他们愿意出资,重修地方志,这是好事嘛!为历史做贡献,也为经济发展添砖加瓦,两全其美!”
“新世界”三个字,像一根微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顾青砚的耳膜。
她没有出声,只是走到厨房,默默地找出茶叶罐,重新烧水,准备给客人续茶。这是她的习惯,当父亲的“风骨”又要开始与这个世界迎头相撞时,她就负责扮演那个缓冲的角色。递一杯茶,说一句场面话,试图用女性的柔软,将那些即将迸裂的坚硬棱角,稍稍包裹起来。
“经济发展?”父亲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讥诮,“以什么为代价?把那片唯一还保留着明清街道格局的‘百花巷’拆了,盖成千篇一律的玻璃盒子,叫发展?把张家祠堂、李氏故居这些活着的记忆连根拔起,叫发展?现在,还要我顾惟正提着笔,去为这片废墟写一篇歌功颂德的墓志铭,告诉后人,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一块‘商业宝地’?孙主任,你这是在修地方志,还是在给强盗的赃物,伪造一份体面的家谱?”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胸口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喉咙深处传来。
“爸。”顾青砚端着新沏好的茶走出来,轻轻放在孙主任面前,又走到父亲身后,伸出手,在他背上轻轻地顺着气。“您别激动。孙主任也是为了工作。”
她这句话,是说给两个人听的。
孙主任如蒙大赦,连忙借着台阶往下走:“是啊是啊,青砚说得对。顾老,我完全理解您的学术坚持。但您看,开发商那边……也就是‘新世界’的投资方,非常有诚意。他们说了,只要您愿意牵头主编这本新的《锦城新志》,润笔费……这个数。”
他不动声色地,伸出了五根手指。
顾青砚的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五十万。
这个数字,对于这个家来说,无异于天文。它可以还清母亲这几年看病欠下的所有外债,可以把这栋老房子从里到外重新修葺一遍,甚至可以让她在出国留学前,不必再为了奖学金而熬得形容枯槁。
金钱,像一个赤裸裸的、充满诱惑的魔鬼,就这样被轻飘飘地摆在了这张斑驳的旧木桌上,与父亲那杯已经快要凉透的、象征着清高与原则的清茶,形成了尖锐的对峙。
顾惟正看着那五根手指,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他只是慢慢地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声音缓和了下来,但那份缓和里,带着一种更深沉的重量。
“青砚,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史记》里,董狐的故事?”
顾青砚点点头。她当然记得。董狐,春秋时期晋国的史官,秉笔直书“赵盾弑其君”,宁死不改,孔子称之为“古之良史”。这是父亲从小教给她的、做学问的根本。
“史笔如铁,其重千钧。”顾惟正的目光,重新投向孙主任,那目光,已经冷得像深冬的潭水。“它只能用来记录事实,承载真相。你让我为了区区五十万,把它变成一支娼妓的画笔,在金主的脸上涂脂抹粉?孙主任,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历史’这两个字?”
“娼妓的画笔”——这话说得太重了。
孙主任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他缓缓地收回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的寒光。
“顾教授,话,不能这么说。”他的语气,从殷勤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平淡,“时代不同了。坚持原则是好事,但也要……顺应潮流。‘新世界’这个项目,是市里几位主要领导都点了头的。这本新地方志,是整个项目里‘文化建设’的重要一环,必须要完成。您是这个领域最合适的人选,我们是带着诚意和敬意来的。希望您,再仔细考虑考虑。不要因为一些……不必要的固执,让大家的工作,都变得难做。”
话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我的工作,就是守住一个读书人的底线。”顾惟正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茶,送到嘴边,却没有喝,只是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缓缓说道,“至于你们的工作……恕我无能为力。青砚,送客。”
这是逐客令。干脆,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顾青砚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可能了。
“孙主任,我父亲他身体不好,容易激动,您多担待。”她站起身,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孙主任也站了起来,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昂贵的西装外套,脸上重新浮现出一种职业化的、毫无温度的微笑。他没有再看顾惟正,而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顾青砚。
“顾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他意有所指地说,“有时候,太理想化的东西,是不能当饭吃的。你父亲的这份风骨,很珍贵,但也……很昂贵。告辞了。”
他说完,转身离去。顾青砚送他到门口,看着他钻进一辆黑色的奥迪A6,消失在暮色里。
当她关上那扇吱嘎作响的旧木门,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时,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她。
客厅里,父亲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端着那杯冷茶,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爸,”顾青砚走过去,声音有些干涩,“您……又是何必呢。话说得那么绝。”
“不绝,他们就会像苍蝇一样,没完没了。”顾惟正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青砚,委屈你了。”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家里的窘迫,知道妻子的药费,知道女儿的懂事与辛劳。正因为知道,这份愧疚才愈发沉重。但他无法妥协。那根脊梁骨,是他作为一个人,作为一名学者,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证明。弯了,他就不是顾惟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