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在桑树林里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热辣辣地裹着人。谢青禾站在染坊门口,指尖捏着根刚染好的“夏荷红”丝线,线身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在阳光下泛着流动的金红,像把揉碎的晚霞缠在了指尖。这是用新收的绛血花调的染液,比往年多了三分清透,是阿春带着丫头们凌晨三点采的花,花瓣上的露水还没干就下了缸。
染坊外的空地上早已搭起戏台,竹竿上挂满了各色染好的绸缎,螺钿染的虹光、冰裂纹的淡蓝、夏荷红的炽烈,在风里招展成片流动的彩海。二十多个孩子穿着用边角料拼的新衣裳,在戏台上蹦跳着唱新编的染织歌:“桑枝长,金线韧,缠成莲,破笼门……”调子跑得厉害,却透着股挡不住的鲜活,像刚破土的桑芽。
这是临川头回办“染织节”,镇上的人几乎都来了。王大户带着织户们送来新织的布,匹匹都系着红布角;张婶的绣娘们摆开长案,“桑枝缠藤”帕、“并蒂莲”枕套堆得像小山,最惹眼的是幅丈长的“百蚕图”,每个蚕腹里都藏着个小字,合起来是“不忘旧恩,薪火相传”;林淮山的樟木箱敞在戏台旁,里面的古谱和新染方并排躺着,页脚都盖着“临川染坊”的新章,铜印上的雀纹闪着光。
“青禾姐,江南的贺礼到了!”阿芸举着个描金锦盒穿过人群,盒角的流苏扫过看热闹的孩子头顶。她跑得急,鬓角的碎发沾着汗,却死死护着怀里的盒子,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打开时,里面是块御赐的“技艺传承”匾额,檀木边框缠着淡赤金染布,布角绣着极小的雀纹,与谢青砚塔上的刻痕分毫不差。“老大人说,要把临川的染法编入《织造全书》,让天下织户都学!”
谢青禾接过匾额,指尖抚过冰凉的檀木,忽然想起谢青砚总说“好手艺不该藏着”。她让人把匾额挂在染坊正堂,刚好在谢青砚的染方册和林芸娘的绣绷中间。风穿过堂屋,册页“哗啦”作响,绣线轻轻颤动,像有人在低声应和。孩子们涌进来摸匾额,丫蛋的小手在“传承”二字上反复摩挲,突然抬头问:“青禾姐,我们的名字能刻在后面吗?”
“当然能。”谢青禾往孩子们手里分新收的桑种,今年的种子裹着螺钿染的布角,“青禾姐说,带着色的种,能长出带彩的桑。”她看着孩子们把种子揣进怀里,有的藏在衣襟,有的塞进辫梢,忽然想起多年前,谢青砚也是这样把染方残页塞给她,说“藏好,这是我们的根”。
戏台那边突然热闹起来,丫蛋捧着个新绣的荷包跑上台。荷包上的雀嘴里叼着颗桑芽,芽尖用冰裂纹染的,在阳光下泛着淡蓝的光。“这是给青砚哥和芸娘姨的,”小姑娘的声音在风里飘得很远,“青禾姐说,他们就住在桑树林里,看着我们呢。”台下的人都红了眼,李婶用围裙抹着泪笑:“陈婶要是在,准会拎着我的耳朵说‘这才是最好的活计’。”
林淮山正往戏台旁的石碑上刻字,“桑枝缠藤”四个大字的笔画里,嵌着谢青砚的染方残片、林芸娘的绣线、陈婶的账册纸,最后用新熔的铜水浇缝,阳光下泛着金红的光,像把凝固的火。“老姐姐和青砚,”他往谢青禾手里塞了把刻刀,木柄上缠着混纺金线,“该由你们往下刻了。”
谢青禾握着刀,指尖传来铜水的余温。她在石碑侧面刻下第一个名字“丫蛋”,又让每个孩子都刻下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的笔画里,混着桑汁和汗,像把没说出口的誓言。王大户站在人群后看了许久,突然扛来块新采的桑木,往谢青禾手里塞:“刻我一个,也算我为当年的糊涂赔个不是。”
暮色漫进庆典时,谢青禾点燃了染坊前的篝火。孩子们雀跃着把新染的布片往火里扔,布片在火中化出金红的烟,像无数只雀往天上飞。江南来的染师举着酒碗高喊:“这才是真正的‘火染’!烧不尽的是根!”林都头带着纤夫们敲起船板,张婶的绣娘们唱起了当年的染织谣,蝉鸣、歌声、笑声混在一处,惊飞了树梢的鸟,却惊不散满场的桑香。
谢青禾望着火光里的桑树林,新栽的苗已经长得齐腰高,每株都系着不同颜色的布角,淡赤金、螺钿彩、冰裂纹……像无数个跳动的星。她知道,谢青砚的绛血、林芸娘的石青、陈婶的账册、卖花婆的桑枝,还有孩子们的笑,都已经缠成了根,深扎在临川的土里。就算再大的风雨,再烈的火,也烧不尽,吹不断。
篝火渐渐暗下去时,孩子们往火堆里撒了把新桑种。种子在余烬里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像无数个要破土的心跳。谢青禾往染谱的最后一页画了片桑林,林深处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往树上挂着染好的布。风一吹,布角上的小雀像是活了,翅尖沾着点晨光,要往更远的地方飞,带着所有没说出口的念想,飞成永恒。
天快亮时,阿春在灰烬里发现颗发了芽的桑种,嫩白的根须缠着片烧焦的布角,是丫蛋昨晚扔进火里的那片。“青禾姐,它活了。”阿春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笑得亮。谢青禾把发芽的种子埋进染坊的角落,上面盖了块螺钿染的布,布上的雀纹在晨光里泛着虹光,像在说:看,我们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