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废墟的断墙还留着焦黑的木梁,谢青砚当年刻在砖上的雀纹被烟火熏得发黑,只剩半只翅膀隐约可见,翅尖的刻痕里还嵌着些未烧尽的棉絮。阿芸蹲在墙根,指尖细细摩挲砖缝里的碎布——是谢青禾让她来取的账册抄本,昨夜藏在这里时,特意用桑枝灰盖着,灰里掺了些茜草汁,能遮住纸页的气味,防备暗探的狗鼻子。
“芸丫头,动作快点!”张婶的声音从桑树林里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刚才看见两个穿皂衣的往这边晃,裤脚沾着码头的泥,怕是盐商的人。”
阿芸赶紧把抄本往发间塞,碎布的边角刮得头皮发痒,却死死按住不敢松手。这是西仓账册的最后几页,记着盐商与漕运官私分银子的明细,最底下那行“嘉靖二十五年五月,分银五十两,漕运王押司亲收”的字迹,是林都头冒着风险抄下来的,比性命还金贵。她刚站起身,后颈突然被人狠狠一按,力道大得像块坠石,膝盖“咚”地撞在砖上,疼得眼前发黑,嘴里的惊呼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找到你了。”个粗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酒气和劣质烟草味,是周掌柜的亲信李二。阿芸被拽着头发往后拖,头皮像要被扯下来,眼角的余光瞥见三个暗探正呈扇形往张婶的方向围,手里的铁尺在日光下闪着冷光,尺头还沾着点暗红——像是血渍。
“快跑!”阿芸拼命喊,声音劈得像被砂纸磨过,发间的账册抄本却被李二粗粝的手指扯了出来。他抖开布片,看见“漕运银五两”的字迹,突然咧开嘴笑,黄牙上沾着菜叶:“盐商大人果然没猜错,你们这些贱骨头藏了真账册!”
张婶想冲过来,却被最左边的暗探用铁尺拦住,竹篮里的净染水“哗啦”泼了满地,草木灰混着泥水漫了暗探一裤腿,气得那人抬脚就往张婶腰上踹。张婶踉跄着后退,额头撞在断墙上,渗出血来,却反手往暗探脸上抓,指甲挠出三道血痕,血珠顺着暗探的脸颊往下滴。
“老不死的!”暗探骂着挥尺就打,铁尺带起的风刮得张婶脸颊生疼。阿芸看着张婶鬓角的银簪被打落在地,簪头的珍珠滚进砖缝,突然像疯了似的往李二胳膊上咬,死死咬住不放,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妈的!”李二疼得嗷嗷叫,另一只手往阿芸背上猛捶,拳头落在旧伤上,疼得她浑身发抖,却死活不松口。账册抄本从李二手里滑落,飘在半空中,被张婶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塞进缠脚布的夹层里——那里最隐秘,暗探绝不会搜。
“搜她!”周掌柜突然从树后钻出来,三角眼在阿芸的衣襟上打转,手里的短刀在阳光下闪得刺眼,“盐商大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账,找不到真账册,就往死里打!”
两个暗探架着阿芸的胳膊往柴房拖,她的鞋掉了一只,光着的脚被地上的碎瓷片划破,血珠滴在焦黑的木头上,像开出朵细小的红梅花。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霉味混着桑枝的腐气扑面而来,墙角堆着半车发霉的棉絮,是当年染坊失火时没烧完的,上面还留着救火时泼的净染水痕迹。
“绑柱子上!”李二往柱子上扔了根粗麻绳,绳结是漕运码头常用的“死扣”,越挣越紧。阿芸的手腕被勒出红痕,皮肤很快磨破,血珠渗进麻绳,把棕黄的绳子染成深褐。她偷偷往柱子后面挪,那里有块松动的砖——谢青砚小时候藏糖的地方,砖角尖锐,刚好能磨绳子。
李二把搜来的碎布往地上摔,全是些染坏的线头和空桑蚕茧,气得他往阿芸肚子上踹:“说!真账册藏哪儿了?谢青禾那贱婢在哪儿?”
阿芸往地上啐了口血沫,血里还带着点碎牙:“你们这些狗腿子,盐商给了多少银子?当心把命搭上!”她的目光扫过墙角的碎瓷片,是染坊失火时水缸炸裂开的,边缘锋利得像刀,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暗探们在柴房里翻箱倒柜,铁尺敲得焦木“当当”响,想找真账册,却只翻出些染材渣和破线轴。有个暗探往棉絮堆里捅,铁尺带起的棉絮飘了阿芸一脸,她趁机往砖缝里蹭,麻绳与砖角摩擦发出“沙沙”声,纤维被磨得越来越细。
“周掌柜,这丫头嘴硬得很,要不……”李二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被周掌柜瞪回去。
“蠢货!”周掌柜往他头上拍了一巴掌,“盐商要活的!用她当诱饵,不愁谢青禾不把真账册交出来。”他往阿芸面前蹲,短刀的刀尖在她脸颊上划了划,“给你个机会,写封信让谢青禾送账册来,不然……”
阿芸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来:“我要是写了,你们会放我走?当我三岁小孩?”她往棉絮堆里瞥了眼,那里的碎瓷片在昏暗里闪着微光,“有本事就杀了我,账册你们这辈子也别想找到。”
周掌柜被噎得脸色铁青,往柴房外吼:“看好了!别让她跑了!我去报信,让盐商大人派更多人来!”脚步声渐渐远了,留下李二和两个暗探守着,三人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味飘进柴房,呛得阿芸直咳嗽。
日头爬到头顶时,柴房的门被推开条缝,个瘦小的影子闪进来,是小桃!她手里捧着个破碗,碗里是块红薯,热气腾腾的。“我来送吃的。”小桃的声音压得低,往阿芸身后的柱子指了指,“青禾姐和林老爷在外面,说要交假账册换你。”
阿芸趁暗探不注意,飞快地往小桃手里塞了个桑蚕茧,茧壳上用指甲刻着“柴房后窗有洞”。小桃把红薯往阿芸手里塞,指尖在她手心划了道竖线——是“三更动手”的暗号。红薯的热气烫得阿芸手心发麻,却暖得心里发颤。
“快点吃!”小桃假装催她,往柴房角落踢了块石头,石头滚到棉絮堆旁,露出底下的碎瓷片,“别磨蹭,李二要进来了。”
等小桃走后,阿芸把红薯掰成小块往嘴里塞,眼睛却盯着那片碎瓷片。她往柱子后面挪得更紧,麻绳的摩擦声越来越响,手腕的血把砖角都染红了。有根麻线终于磨断,她悄悄把手指抽出来,摸到藏在袖管里的混纺金线——出门前谢青禾塞给她的,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说是“紧要时能派上用场”。
天黑透时,柴房外传来周掌柜的声音:“谢青禾来了吗?”
“来了,在外面等着呢,说要亲自交账册。”是李二的声音,带着得意。阿芸赶紧用金线往锁眼里塞,线身细滑,刚好能穿过锁芯的缝隙。她记得谢青砚说过,这种黄铜锁的机关在第三道齿,只要用线勾住就能打开。
“咔嗒”一声轻响,锁开了。阿芸刚要推门,就听见周掌柜在外面喊:“把那丫头拖出来!让谢青禾看看,不交账册就是这个下场!”
两个暗探推门进来,阿芸赶紧往棉絮堆里躲,抓起碎瓷片往其中一个暗探的腿上划,那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另一个暗探扑过来,被阿芸用金线缠住手腕,三股金线死死勒住他的筋,疼得他嗷嗷叫,铁尺“哐当”掉在地上。
“跑!”阿芸拽着受伤的暗探往柴房后窗冲,那里的木栏早就被蛀空了,她用碎瓷片敲了两下就断了。窗外的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霜,她看见谢青禾和林淮山带着人往这边跑,手里的短刀在夜色里闪着光。
“往这边!”谢青禾往她手里塞了把刀,“排水沟在西墙角,快!”阿芸刚钻进沟里,就听见柴房“轰”地燃起大火,是林淮山放的,用来吸引暗探的注意力。
排水沟里又黑又滑,两人摔了好几跤,阿芸发间的金线被刮得散开,却死死攥着那片带血的账册抄本——刚才混战中从张婶那里抢回来的,纸页的边角刮得手心生疼。跑出半里地,看见张婶和小桃在沟口等着,手里的火把在夜色里晃得像颗星。
“可算出来了!”张婶往阿芸手里塞了块布,给她擦脸上的泥,看见她手腕上的伤,眼泪掉了下来,“你的胳膊……”
阿芸这才发现,刚才割绳子时,手腕被碎瓷片划了道深口子,血滴在账册上,晕开个暗红的痕,像朵小小的花。“没事。”她把抄本往谢青禾手里塞,笑得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账册没丢,就好。”
柴房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周掌柜的吼声越来越远,夹杂着暗探的惨叫和救火的喧哗。谢青禾望着阿芸手腕上的伤,突然想起谢青砚说的“好线要经得住磨”,这孩子就像那混纺金线,看着细,却韧得能熬过最险的关。她往林淮山手里塞了块染着淡赤金的布角:“按原计划,把假账册‘丢’在火场,让盐商以为我们只来得及救阿芸,真账册早被烧了。”
林淮山点点头,往火场的方向望,那里的烟柱越来越高,像支烧不尽的笔,在临川的夜空上,写下盐商最后的疯狂。而他们怀里的真账册,沾着阿芸的血,藏着无数人的冤屈,正等着在日光下,一笔一笔,算清所有的账。
阿芸被小桃扶着往染坊走,没穿鞋的脚踩在草地上,沾了些带露的草叶,凉丝丝的很舒服。她回头望了眼火光冲天的柴房,突然觉得那些被烧毁的旧物里,藏着的不仅是染坊的过去,还有盐商的罪孽,烧干净了,或许才能真正开始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