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在临川上空滚过第三遭时,桑树林像被晨露唤醒的巨兽,一夜之间抖落满身新绿。嫩紫的桑芽顶着水珠,在日光里泛着碎钻似的光,叶尖的绒毛沾着雾汽,轻轻一碰就簌簌落下来,像撒了把绿色的星子。谢青禾踩着沾露的青石板往染坊走,竹篮里的绛血花沾着雾汽,花瓣边缘的水珠浸透鞋面,凉丝丝的,却带着股醒人的活气——这是她今早去西坡采的,那里的土混着西仓废墟的旧壤,养出的花比别处艳三分,花芯里还藏着细小的桑粒,是春雀衔来的种,沾着点去年的桑香。
还没到染坊,就听见人声像沸水里的米,咕嘟咕嘟涌过来。染坊前的空地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挎着桑篮的农妇,篮沿沾着新鲜的桑汁,蹭在粗布围裙上,画出星星点点的绿;有攥着绣绷的姑娘,绷上的线还在微微颤动,针脚里缠着昨夜的月光;还有背着书包的孩童,手里捏着昨晚染的布条,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布条上的“冰裂纹”被揉得发皱,却更显灵动。一个个抻着脖子往前挤,脚尖踩着脚跟,鬓角的汗混着晨露往下淌,却没人肯退后半步,连最吝啬的张屠户都把刚宰的猪肉往旁边一放,凑过来瞅热闹,说“沾沾金气,今年的猪能长膘”。
人群中间,红绸裹着的长物在晨光里泛着晃眼的金,像块被太阳吻过的金砖——那是江南织造府赐的“临川染织世家”金匾,昨夜由漕运船连夜送来,红绸边角还沾着河泥,带着股潮湿的腥气,显见得船工们一路没敢耽搁,连夜里的露水都没来得及擦。四个穿青衫的差役守在旁边,手里的水火棍在地上戳出小坑,却挡不住乡亲们的热乎劲,卖桑芽糕的李婆举着蒸笼往差役手里塞,“刚出笼的,沾沾金气,来年染出的布更亮”;织网的王伯把新织的渔网往匾前一铺,“让网沾沾光,来年多捞鱼,换钱买你们的好布”。
“青禾姐!你可来了!”丫蛋从人群里钻出来,小辫梢绑着的桑芽花蹭在金匾上,留下点淡绿的印子,倒像给这金灿灿的荣耀镶了道活边。小姑娘举着本新刻的《临川染谱》,封面上的“桑枝缠藤”纹用螺钿染的,转动时能看出虹彩里藏着细金,那是她昨夜用针尖一点点嵌进去的,指腹被扎出好几个小血点,却笑得眉眼弯弯,“老大人说要把咱们的染法刻进地方志呢!往后全国织户都得学‘晴空色’,说这色里有‘天地气’,别处仿不来!你看这谱子,纸都是用桑皮加贝粉做的,水火不侵,我昨儿特意往上面泼了点水,一点都没透!”
赵老三带着六个徽州织户往匾上系红绸,粗粝的手指抚过“世家”二字,指腹的老茧蹭得金粉簌簌落,掉在他粗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星。他突然红了眼,喉结滚了半天才出声,声音带着山里人的憨直,混着点哽咽:“俺爹要是见着这匾,指定拄着拐杖绕桑园走三圈,嘴里念叨‘俺家老三没给徽州丢人’。当年他总骂俺‘学啥染布,不如种蓝草实在’,说‘染缸里的水,哪有地里的土踏实’,今儿个得让他瞧瞧,手艺也能挣回金贵,这金匾比俺家那二亩蓝草田还沉!”身后的同乡掏出用油纸三层包着的蓝草籽,籽皮泛着深紫,像浸过苏木水,其中一个矮个子织户捧着籽包,声音发颤:“这是俺们山里最好的种,埋在匾下当念想,让它沾沾金气,来年长出带富贵相的苗,叶尖都得泛金光,染出的蓝比天上的还亮!”
热闹正酣,王大户跌跌撞撞从巷口跑来,裤脚沾着泥,鞋帮豁了个口,露出磨破的袜子,脚趾头在里面动了动,像在打招呼。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字条,纸角被汗浸得发皱,墨迹晕成了团,却仍能看清“苏州织户”四个大字,笔画像刀子似的刻在纸上。“青禾丫头!苏州织户来了!”他喘着气把字条塞过来,胸口起伏得像风箱,肋骨在汗湿的褂子下若隐若现,“说要比技艺,赢了就占咱们的桑园!还说……还说咱们的‘晴空色’是‘乡野小技’,登不得大雅之堂!”字条上“比染法、赌桑田”几个字用苏州狼毫写的,笔锋张扬得像出鞘的刀,墨迹里掺着蓝草汁,透着股有恃无恐的挑衅,纸边还印着个小小的“吴”字印章,方方正正的,像块压人的石头。
谢青禾捏着字条,指尖划过金匾下的石座——那里刻着林芸娘的“守真”二字,笔画里嵌着当年的染渣,糙得像砂纸,却踏实得很,像位沉默的老人在看着她,眼里藏着“别怕”二字。她望了望围观的乡亲,有人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有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在青石板上砸出个小坑;还有人把孩子往身后藏,怕吓着娃。又看了看赵老三等人紧绷的脸,赵老三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染刀上,那刀是他爹给的,刀柄缠着桑树皮,磨得发亮,指节泛白得像石头。谢青禾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像落了星:“比就比。”转身往染缸走,撒了把新采的五倍子,深褐粉末在水里打旋,像朵慢慢开的花,“按行会规矩来,比真本事,不比歪门邪道。输了,咱们认,把最好的三亩桑田让给他们;赢了,也不用他们让桑园,只让他们认句‘临川染法,名不虚传’,写在他们的织谱上。”
她从竹架取下块“晴空色”样布,布角绣着半只雀,翅尖沾着螺钿粉,在光下闪闪烁烁,像沾了星光,塞给赵老三:“用‘晴空色’对他们的‘苏州蓝’。记住,咱们的色是活的,晨露里泛金,像桑芽上的光;暮色里透紫,像晚霞浸了水;阴天时带青,像雨后的桑叶。他们的色再浓,也是死的,像块浸了蓝的石头,扔在那儿,啥气都没有。让他们知道啥叫活色——死色再浓,也抵不过活色的灵,就像石头再硬,也长不出桑苗。”
张婶带着八个绣娘们往临时搭起的比试台上挂“百染图”,每片布角都用桑皮纸标着产地和染法:徽州的蜡染带着山气,蓝里泛着点青,像晨雾里的山峦,布角还沾着点山泥;苏州的缂丝透着水韵,光线下能看出层淡虹,像河面上的波光,丝线细得像蛛丝;临川的冰裂染裹着桑香,裂纹里藏着细如发丝的金红,像桑枝上的晨露,凑近了闻,能嗅出桑叶的苦香。“老姐姐说过,”张婶用银簪挑开一片“蜀葵红”的线迹,里面裹着根细桑枝,枝上还留着三个叶痕,像三个小眼睛,“真本事不怕比,越比越活,像藤,不缠不旺,不碰不壮。当年她跟苏州绣娘比过‘腹语绣’,输了三场,第四场反倒创出‘雀绕藤’的新花样,那雀绣得,在暗处看像活的,会动呢。”
三日后比试开场,染坊前的空地上搭起了三丈宽的高台,左右各摆十口染缸,左边插着“临川染坊”的旗号,红底金字,风一吹,字上的金粉往下掉;右边飘着“苏州织户”的蓝旗,蓝得发沉,像块厚布。旗角在风里拍得啪啪响,像在互相较劲。苏州来的吴掌柜戴着水晶镜,穿月白绸衫,袖口绣着朵小蓝花,手里把玩着串蜜蜡珠,珠子弹在一块儿,叮当作响。身后跟着十二个伙计,一个个穿着青布褂,腰里系着蓝布巾,抬来三口染缸,缸沿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里面的蓝液泛着层亮膜,像结了层冰,用手指一戳,膜破了,又慢慢合上,像块活的皮。
“诸位请看,”吴掌柜用银夹夹着块“苏州蓝”布角在日光下照,布面亮得能映出人影,连他水晶镜里的光斑都清清楚楚,像块小镜子,“我这蓝,用三年陈蓝草加明矾腌制三月,每日翻晒,雨天用桐油布盖着,再经七蒸七晒,蒸一次,色沉一分;晒一次,色亮一分。色沉得能压得住任何杂色,去年给巡抚大人做的官袍,至今蓝得像新的,巡抚大人说‘比湖水还清,比天色还沉’。”他身后的伙计立刻附和,有人举着染液给围观的人看,液面上的亮膜被风吹得微微动,却始终不破,像层薄玻璃,“这膜是‘蓝精’,只有陈草加明矾才能养出来,贵着呢!”
赵老三站在自家染缸前,手心直冒汗,往缸里加秋露浆的手都在抖,浆水溅在袖口上,晕出片浅黄,像沾了月光。“他们的草陈了三年,色沉得像铁,咱们的新草怕是顶不住,”他咬着牙,往缸里又加了勺桑根灰,灰在液里打着旋,“俺们的草才收了半年,劲儿还没攒足呢。”谢青禾却弯腰从桑树林里掐了片刚抽条的桑芽,嫩芽上还沾着晨露,往染缸里一扔,嫩芽在蓝液里轻轻颤,像只戏水的雀:“别跟他们比沉,比活。你看那死水,再清也养不活鱼;活水看着浅,却藏着鱼虾,能长出菱角,能养出荷花。咱们的草是新的,带着桑园的气,染出的色里有生气,他们的草陈了,气都泄了,色再浓也是死的。”她让阿春取来透光的桑皮纸,将两种蓝液分别涂在纸上,临川的“晴空色”在光下能看出细微的绿丝,像藏着桑叶的魂,风吹过,纸动,色也跟着动;苏州的蓝则透着死灰,看不到半点生气,像块蒙了尘的玉,僵在那儿。
评委们是从邻县请来的五个老织工,一个个戴着老花镜,镜片厚得像瓶底,捏着布角反复查验:先是指尖搓揉,临川的布掉渣泛青,带着股桑叶的清甜,像刚摘的桑果;苏州的布掉渣透紫,闻着有股明矾的涩味,呛得最年长的老织工直皱眉,用袖口擦了擦鼻子,“这味,呛得人嗓子疼”。再是浸水半刻,“苏州蓝”的边缘发僵,像块硬纸板,水都变浑了;“晴空色”却愈发透亮,蓝得像雨后的天,连水都被染成了浅蓝,却清得能看见缸底的木纹,像把天揉碎了泡在水里。最后用针挑线,临川的线里能看出三股缠法,柔韧得很,能绕指三圈不断,线尾还带着点桑丝的白;苏州的线却脆得一挑就断,断口处还泛着白,像枯了的草,一碰就成粉。
最年长的老织工颤巍巍地将评判令牌放在临川这边,叹了口气,声音像风吹过老桑枝,沙沙响:“活色能透气,死色只显浓。染织的根,不在‘浓’上,在‘活’字上啊。就像这桑,活的能结果,能抽芽,能让人靠着歇脚;死的只能当柴烧,烧完了就剩点灰。”
吴掌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水晶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像要吃人,却还是对着金匾拱了拱手,声音硬邦邦的,像块冻住的蓝布:“服了。你们的色里有桑气,是养出来的,不是憋出来的。”谢青禾往他手里塞了包桑种,是用金匾下的土育的,籽皮泛着淡金,上面还系着半片“晴空色”布角,“这是金匾下的土育的,种在苏州试试,说不定能长出带临川气的桑。手艺这东西,不争高下,只论活法,活法对了,在哪儿都能长。”她望着金匾上的光,突然懂了:这荣耀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就像这桑苗,得了阳光更要往深里扎根,不然风一吹就倒。围观的乡亲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绛血花的花瓣被风吹得落在金匾上,像给这荣耀添了点活色,也添了点人间的暖,暖得人心里发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