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笔三百元的“英勇奖金”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我缓慢艰难的攒钱进程。它不仅仅意味着数字上的跃进,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肯定——我的努力和下意识的守护,是有价值的,是可以被“奖励”的。这种感觉陌生而又令人振奋。
铁盒里的积蓄终于突破了一千五百元大关,几乎达到了目标的一半。希望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星光,而是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越来越厚的纸币。我抚摸它们的样子,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
去美甲店当学徒的念头,也再次活跃起来。林淼淼帮我留意着附近店铺的招工信息,但反馈都不理想。要么需要熟手,要么一听是学徒就摇头,怕耽误生意。
“没关系,实在不行,等钱攒够了就去培训班!系统学更好!”林淼淼总是这样安慰我,但我知道,她也在替我着急。时间不等人,晚一天学会,就意味着要多在油腻的后厨煎熬一天。
转机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三下午。
一位常来店里吃面的熟客,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很和气的姐姐。她每次来都坐靠窗的位置,点一碗牛肉面,慢条斯理地吃完,然后会拿出自己的指甲油,小心翼翼地补一下指尖掉色的部分。
那天,她补完指甲,叹了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唉,又抠掉了,真该去找个地方好好做一下了。”
当时前厅只有林淼淼在忙,我正好端着一摞洗好的碗出来准备放进消毒柜。听到她的话,林淼淼眼睛一亮,状似无意地搭话:“王姐,想做美甲啊?附近哪家店比较好啊?”
王姐摇摇头:“都不怎么样,不是死贵就是做得粗糙。上次在商场里做了一次,没几天就起翘了。”
林淼淼立刻接过话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不如让我妹妹给你做?她正学着呢,手可巧了!”说着,她把我往前推了推。
我猝不及防,脸瞬间涨得通红,手里那摞碗差点没拿稳,慌忙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姐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我通红粗糙、还带着洗洁精味道的手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怀疑和好笑:“她?小江师傅?她不是洗碗的吗?”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微薄勇气。是啊,一个洗碗工,怎么配去碰触别人精心保养的指甲?
林淼淼却丝毫不尴尬,笑嘻嘻地说:“洗碗才说明手稳心细啊!王姐,你别看她现在这样,她可有天赋了,天天对着杂志学呢!反正你也就是补个色,让她试试嘛,不好看不要钱,就当给她个练习机会?”
王姐看着林淼淼热情的笑脸,又看看恨不得缩成一团的我,犹豫了一下。或许是出于对林淼淼的好感,或许只是觉得有趣,她最终笑了笑:“行啊,反正今天没事。小江师傅,那你等下下班有空吗?帮我简单补一下就行,颜色我都带着。”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机会……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砸到了我面前?
“我……我……”我紧张得语无伦次,“我没工具……我、我只会看……还没真的……”
“没事没事,”王姐摆摆手,显得很随和,“我带了底油和颜色油,顶油也有。你就帮我把这掉色的地方补一下,再把边缘修整齐点就行。最简单的。”
林淼淼在一旁拼命给我使眼色,用口型说“答应她”。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几乎要淹没我的恐慌,用力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好。谢谢王姐。”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是在一种极度紧张和恍惚的状态中度过的。洗碗时差点打碎一个盘子,被老板骂了一句“魂丢了?”。
下班后,餐馆里只剩下我们三个。林淼淼麻利地收拾出一张干净的桌子,用酒精仔细擦了又擦。王姐笑着拿出她的指甲油套装,虽然不是专业美甲产品,但也小巧精致。
我洗了无数遍手,几乎搓掉一层皮,才颤抖地接过那瓶透明的底油。
王姐的手保养得很好,白皙纤细,指甲形状也很漂亮,只是指尖的红色甲油有些斑驳。我的手却还在微微发抖,手指因为长期浸泡和紧张,显得更加红肿笨拙。
“别紧张,小江师傅,随便弄弄就好。”王姐温和地笑了笑。
林淼淼在一旁给我打气:“对,就当在纸上画画!你平时练得挺好的!”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杂志上的步骤和我在灰尘桌上划过的线条。我拧开底油瓶盖,小心翼翼地将小刷子蘸取适量液体,屏住呼吸,轻轻地在王姐的指甲上涂刷。
第一笔,手抖得厉害,刷出了一道不平整的边。我的心猛地一沉。 “没关系,慢慢来。”王姐的声音很耐心。我定了定神,更加专注,用刷子小心地修改边缘,尽量让它变得平滑。涂完底油,等待晾干的那几分钟,寂静无声,我只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
接着是色油。王姐选的是一款经典的红色。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将颜色涂在真实的指甲上。触感、用量、涂抹的力度,都和凭空想象完全不同。我做得极其缓慢和仔细,额头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修补掉色的部分,遮盖斑驳,力求颜色均匀。
林淼淼和王姐都安静地看着,没有打扰我。
当我终于颤抖着涂完最后一层顶油,放下小刷子时,几乎虚脱。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王姐抬起手,对着灯光仔细查看。十个指甲,红色饱满均匀,光泽度也不错,虽然近看边缘或许还能看出一点修补的痕迹,但远看几乎完美。
“哇!”林淼淼率先发出惊叹,“江絮!你太厉害了!这根本看不出是第一次做!”
王姐的脸上也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真的哎!小江师傅,你这手艺可以啊!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了!边缘修得很整齐,颜色也涂得很匀!你真只是看杂志学的?”
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心脏还在怦怦直跳,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成就感缓缓升腾起来,几乎要淹没之前的所有紧张和不安。
我……好像做到了?
“有天分!真有天分!”王姐啧啧称奇,心情大好地从钱包里掏出二十块钱塞给我,“不能让你白忙活,拿着买点糖吃!”
我慌忙推拒:“不用的王姐,我……我就是练习……”
“拿着!”王姐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我手里,“这是你应得的。以后我指甲坏了还找你啊!”
她又跟林淼淼说笑了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店里只剩下我和林淼淼。我捏着那二十块钱,看着王姐远去的背影,还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看吧!我就说你行的!”林淼淼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江絮,你看到了吗?你是有能力的!你可以靠这个吃饭!”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反复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曾经只会洗碗、布满伤痕的手,今天第一次创造了“美”的价值,还换来了二十块钱。这钱和工资、奖金都不一样,它是我凭借一门“技术”(哪怕是刚刚萌芽的)挣来的。
王姐那句“以后还找你”,和林淼淼兴奋的话语,在我脑海里不断回响。
也许……也许我真的可以?
那簇名为“盼头”的火苗,仿佛被添上了一把干柴,猛地蹿高了一截,发出更加明亮温暖的光芒。
虽然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练习,一次意外的认可。
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心里那片荒原,似乎真的,看到了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