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桃子(1) 黄河故道终年飞沙走石,黄土漫天,少长庄稼多长草。在这样的环境下,这里的桃子却是誉满苏鲁豫皖四省毗邻乡县的。每年初春,数十里的故黄河滩上,红浪翻滚,清香扑鼻。一望无际的桃花,常常诱引得十里八乡的乡贤野老前来欣赏。桃子成熟的季节,大车小车,驴驮肩挑,百里内外的大城小镇上无不是故道的桃子。民国初年地方改置建政,故道上组建的第一乡就命名为桃园乡。
桃树一亩地可栽植五六十棵,不用费太多工夫,挨棵儿追上肥,日常松松土,只要冬雪春雨调和,年年收成都会让人眉开眼笑。一亩桃可抵四亩庄稼的收成,桃树与桃树之间还能套种一些矮棵庄稼,如豆子、花生、秧子满地爬的红芋,产量虽因桃枝遮阳不会太高,但收益还是有的。
苏家洼的苏老顺是种桃高手中的高手。他家的桃树品种别出心裁,五亩桃园一半是成熟最早的“四月鲜”,一半是成熟最晚的“秋边”。两个品种一早一晚,都能卖出最好的价钱。这就叫巧种树,会种田。据说,黄河滩之所以能成为远近闻名的桃乡,大多要归功于苏老顺和他的祖上。
苏老顺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子一个叫大山,一个叫大河,小闺女叫桃子。苏老顺给孩子起名同苏家洼的其他人家一样,并没有啥深刻的寓意。黄河故道没有山,很多人不知道山长的是啥模样。无山便想山,盖屋时东西两墙高凸的部分便叫屋山头。大山出生时,家里挑锅屋正挑到屋山头,苏老顺便给大儿子起名大山。二儿子叫大河,是因为故道人都管故黄河叫大河。至于毛妮儿桃子,那是因为桃子出生的那一年,家里的桃收成极好,两口子顺着就给毛妮儿起名桃子。
苏老顺两口子对桃子有些溺爱,当庄上来了私塾先生,桃子嚷着要和小伙伴们一起读书时,苏老顺就掏了两个钱让她进了学堂。苏老顺种桃子,便有熟人赊桃子,贩卖后再给钱。苏老顺不识字,只能凭记忆在墙上画圈圈划杠杠权当记账,时间一长就成了糊涂糨子了。桃子上了几天学,读了《百家姓》开篇,就拿着笔要替苏老顺记账。可毕竟认的字太少,桃子晃着两根小辫儿想办法。学了《百家姓》,对赊账人的第一个字儿大多数会写,黄河滩没啥怪姓。第二个、第三个字不会写的时候,她就画记号。比如说,“赵大牛两筐”,就在赵字下画个大个儿的牛,下面再画两个筐;“钱二狗”,就在钱字下边画两个小狗;“孙腻歪”,腻歪两个字没法画,她就在孙字下面画一个人坐在狗屎上,拧着脖了,苛戚着脸……一天黑来喝过汤,一家人拿着桃子记的账本看,桃子娘笑得直不起腰来,苏老顺笑得直咳嗽,用烟袋锅对着桃子指指点点,两个哥哥笑得在床上打滚,直喊肚子疼。桃子赧得脸通红,用双手捂住,从手指缝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一头扎在娘的怀里。这样的账本当然不能拿出来,拿出来叫被记的主儿一看,账还不还是另回事儿,弄不好非打起来不可。桃子上了三年学,因私塾先生走了,桃子便回了家。回了家的桃子成了爹娘的小尾巴,整天不离身地跟着他们在桃园里转,一年有大半时间长在桃园里,帮助爹娘看桃、卖桃。
桃子聪明,心眼也好,她在桃园看桃的时候,不光本庄的小伙伴随到随有桃吃,就是路过桃园的外乡外庄人,桃子也总是“大叔、大婶”地叫着,让人家“尝口鲜”“甜甜嘴”。庄上谁家来了亲戚,又碰上自家的桃子不成熟或者早已打过园了,桃子就会摘一些送到门上,说:“咱苏家洼是产桃的庄子,亲戚来了,吃不上鲜桃,多不好呀!”桃子的善良和懂事儿很快就传遍四邻八家,都说苏老顺养了个好闺女。受桃子感染,以后凡是到苏家洼走亲戚、串朋友的,别问亲戚、朋友家有没有桃园,也不问桃该不该熟,能不能吃,总是能够把桃吃个够,临走时还带些回家让家里人尝尝鲜。
桃花开了,桃花败了,桃子坐果了,桃子卖了。整天在桃园里浸润着满园桃花、桃果灵性的桃子慢慢地走到十六岁了。十六岁的桃子长得十分清秀,瘦长白净的脸盘儿时不时洇着一抹桃红,柳叶眉细长高挑,长长的睫毛下盖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条乌黑系着红头绳的大长辫子垂过腰际,朴素而又合体的浅蓝色裤褂显得体态轻盈,在剪树枝、摘桃时,上下翻飞,如同一只蝴蝶在桃园里飞来飞去。
桃子灵巧的双手做起活来,轻快熟练。细小的针纫上线,在布上穿来穿去,使人眼花缭乱。做饭时,扑扑囊囊大半盆面,在桃子灵巧的双手下,眨眼工夫和成面团,面团白得像桃子的脸,桃子的手也干净得像面团一样白,连个面渣也没有。桃子干活干净利落,贴锅饼、烙烙馍、擀面条、切面叶……桃子包起扁食来,让人看起来真的是一种享受:面和得不软不硬,面剂子在桃子的擀面轴子下只一转就是个滴溜圆的薄皮儿。左手托面皮儿,右手拿着哥哥大山用桃木给她削的小木铲,用小木铲把馅铲到面皮上,然后把小木铲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左右手一合,一个又周正、又好看的扁食就包成了。桃子边包边摆边说:“千也忙、万也忙,别让扁食乱了行!”扁食像一个鸡下的蛋,大小模样一样,在箅子上摆了一圈又一圈,在簸箕上摆了一行又一行。下扁食时,桃子掀开锅拍,水汽弥漫,桃子偏一下头,嘴里念念有词:“家里有群鹅,扑啦扑啦都下河。”白生生的扁食争先恐后地往锅里跳。
红颜薄命。这个词儿在戏词里、大鼓书里常常用来说大家闺秀因种种不如意,而过早地离开人世。谁也想不到,这个词竟能用到心眼好、手又巧且充满青春活力的庄户人家女孩儿桃子的身上!
一个普通平常的家庭,如果不是因为战事、不是因为水火,它的衰败总是有一个缓慢的过程的。普通家庭的衰败,原因并不太多,一是出了赌徒,二是抽上了白面。这两种败家并不为人所同情,往往还会被人拿来作警世之用。还有一种家庭的衰败,那就是主事人持家时如同下棋出了一个败招,以至于一着不慎,引发火烧连营,好端端的一个家庭三五年间就从祥和平静走到分崩离析,妻离子散,让左邻右舍扼腕长叹,唏嘘不止。
苏老顺大高个儿,一张四方脸,两撇油亮的黑胡子,硬朗的身子骨,也算是个走过南闯过北的人物,可思想却守旧得很。不知是过日子心盛,还是早年苦日子过怕了,也可能有人调唆,竟痰迷地要拿闺女换钱。
桃子长得俊,三五岁时,就有人托媒人上门订娃娃亲,十四岁时媒人就踢破了门槛,要给桃子说“童子媒”。苏老顺把闺女看成自己桃园里的桃子,总想等个好买主,总想挑个家境殷实人家。酒香不怕巷子深嘛!苏老顺是这样想的。可是不知是苏老顺挑花了眼,还是有别的啥原因,一年一年过去了,桃子婚事还是没有定下来。老伴急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老伴天天冲苏老顺嘟囔。老伴冲苏老顺嘟囔,那是因为没有他拍板,桃子的事是定不下来的。那年月,儿女姻缘全凭父母包办,家里有媒人上门,桃子影影绰绰也知道一些,但也没太往心里去,因为她有了自己的心思。都说十八岁的女孩儿一朵花,虽然还不到十八岁,已是豆蔻年华的桃子对儿女事情亦有了懵懂的认识,不知不觉中已芳心暗许,偷偷地和后庄一个叫李志哲的小伙子好上了。李志哲是上过中学的,日本鬼子来了以后,就从县城的学校回了家。二十出头的李志哲分头整天梳得整整齐齐,面皮白净,很招人眼。桃子和李志哲虽然不是在一个庄住着,但两家的桃园却是头顶着头。每当桃花开或桃子坐果后,李志哲就会拿本书在桃园里走来走去,时而背倚桃树,时而手攀桃枝。两人谁先主动的,谁先招呼的谁,两人自己都说不清了。李志哲心里有了桃子,桃子心里也有了李志哲。桃子和李志哲商量好,说是等桃季过后,就由李志哲爹娘托媒人上门提亲。
可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到李志哲家托的媒人上门,这边有上门的媒人给苏老顺带来了好消息。这媒人在离苏家洼七八里远的刘楼集上住,四十大几的人了,脸上还是整天涂胭脂抹粉的,蘸着刨花水把头梳得蝇子落上去都要劈大叉,穿一身与年纪不合色道的月白裤褂,褂子短得露着红腰带,裤脚肥得像两把伞,走起路来呼啦呼啦的,两只大脚活像两块煮熟的大块红芋,一走一歪扭。苏老顺两口子起先一看到她,心里就感到不舒服。因为十里八庄没有不认识这个媒婆的。她没儿没女,有个再嫁男人在集上卖大碗茶,她自己啥事儿也不干,整天东庄走走,西庄串串,专给人保媒拉纤,指着“媒人红”过日子,不是个啥正经人儿。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客。苏老顺两个人对这个媒婆再不顺眼,还是客气地把她让进了屋,倒了碗茶。这媒婆洒了香水的手捏擦子在苏老顺眼前甩呀甩的,两片薄嘴唇开开合合。不知是被媒婆的香手捏擦子甩晕了头,还是被媒婆的两片薄嘴唇说动了心,苏老顺的耳朵里竟鬼使神差地听进去了媒婆的说词。媒婆说,铁路南丁寨集集主有个儿子,因自家条件好,挑来挑去挑花了眼,二十八岁还没定亲,听说毛妮儿还没遇上可心的人家,愿意娶毛妮儿。只要苏老顺开个价,集主家大业大,在彩礼方面根本不在乎。
故道里生活的人对南北地域的划分有着约定俗成的概念,如黄河故道以南称“河南”;往南走几里是故黄河的大堤俗称高陡,高陡以下便称“高陡南”;再往南走几里就是贯穿东西的陇海铁路,于是生活在陇海铁路南的则又被称为“铁路南”。“河南”指的是黄河故道与“高陡”之间,“高陡南”指的是“高陡”与陇海铁路之间,“铁路南”则泛指陇海铁路以南,远了去了。反之亦然。“河南”“河北”“高陡南”“高陡北”虽也界限明显,但不太影响婚嫁来往。而陇海铁路对铁路两边村庄的交往,却是个很大的障碍。那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火车显然对人们有着巨大的震慑力,冷冰冰反射着寒光的东西不见头尾的铁轨几乎隔绝了铁路两边人们的来往,彼此生疏感很强,生活在两个世界似的。所以当苏老顺听说是“铁路南”时,有一种听到是云南鏊子国的感觉。
苏老顺起初嫌太远,走亲戚看闺女不方便。后来,感觉桃子也到了这个年龄了。再后来,听说彩礼可以丰厚,也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苏老顺一直想再添五亩地,五口之家,十亩薄田,有可能的话再买头能吃苦、肯出力的小毛驴儿。这个普普通通的庄户人的梦想,从苏老顺的爷爷起都没能实现。苏老顺也不想实现,不是不想,而是不可能。黄河滩地虽薄,五亩地也得大洋二百块,或小麦八石。这可是一家人不吃不喝耗尽心血也攒不够的。现在不行了,不实现也得实现了,因为两座山已在苏老顺的头上悬了好几年了。
苏老顺的儿子大山、大河,早已到了成家的年龄。两个孩子模样周正,忠厚老实,干活从不偷奸耍滑。在媒人上门给桃子提亲的同时,也有媒人上门给大山、大河提亲。苏老顺不为闺女的事发愁,为两个儿子却一直愁眉不展。媒人上门,一说到家景,便再无回音。谁家愿意把闺女嫁到一个人均还不到二亩地的家庭呢?故道上日子穷,人们整日在饥荒中度日,没有谁不悬着心,谁都不想让自己的儿女再悬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