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柿园高家(2) 要请棺了。高家人在灵棚下再次祭拜后，高昌福由大老执搀领着向众人叩头致谢。大老执一声暴喝，众人七手八脚地连掀带踹把灵棚拆掉，供桌抬到一边，进入棺屋内站在棺材四周。大老执大喊一声“请棺！”棺材前头的是庄上最有力的两个壮汉，他们背靠棺材，双手死死抠住棺材底。大老执又喊了起“请起！”众人闷声“嘿”的一声，将棺材抬起。棺材慢慢往外走，因为门窄，尽管门板已摘掉，也仅可供棺材出入。棺材头一出堂屋门，便有数人从两边挤上前接住慢慢往外走。
棺材被放到粗大的槐木棒搭的棺木架子上。棺材前放一“老盆”，老盆底儿钻了几个眼。据说死者到阴间后，阎王爷会用这个盆给他灌迷魂汤。盆有眼，漏得快，他喝得少，再转世会比较聪明。
要发丧了，一群人在大老执的指挥下，绑绳穿杠。高昌福一大家人跪在棺材前，痛哭流涕。大老执一声吆喝，十六个抬扛人把手臂粗的抬扛掂在手中。大老执一声：“上杠！”众人把杠子放到肩头，大老执喊一声“前后平起——！”众人一叫劲，把棺材缓缓抬起。高昌福双手举起老盆“啪”的一声摔得粉碎，身后哭声大作。孝子在前，棺材在后，慢慢地往庄外走。
抬棺材是个很重也很危险的活，一不小心扭了自己的腰不要紧，还要带的棺材往一边歪，弄不好这一边的人都要受刮拉，闪得另一边的人也好不到哪去。这就要看大老执的。庄里庄外的路坑坑洼洼，灌了一碗烧酒的大老执打了鸡血一般在棺材前呼呼喝喝，“前面有坑——右首让半步！”“前面不平——稳着走！”抬棺材的人被重重的棺材压得龇牙咧嘴。到了平坦的地方，大老执一个大步停在棺材跟前，“啪”地往棺材上一拍，大喊一声“前后平落——！”跟在后面的十六个人立马上去换杠。前面的孝子听大老执一声喊，也转过身来面对棺材跪在地上哭泣不止。
高家几辈人的心血都灌注给柿子林了，高家的老林就在柿子林里。作为长子，为老人打坑头三锨必须由高昌福来剜，称为“破土”。一大早高昌福把一只大红公鸡劙了脖子用鸡血在风水先生划定的地上划一个“十”字，然后剜了三锨土，便有帮忙的接过锨往下剜。
棺材缓缓地到了柿子林，高昌福看到柿子林，一口粘痰堵住喉咙，憋过气去，众人忙上前施救……棺木架被放到棺坑上，大老执指挥众人穿绳抽木架。棺材缓缓下了棺坑。高昌福请舅舅家的人先看看，由大老执在棺材上放一指头粗细没去皮的白柳条弯成的小弓，弦上压三支用秫莛子做的短箭，箭头抽二留一，用瓦片压住，箭朝西南。这时有人把几领毛边新席放入棺坑中，棺材四周及顶部用毛边新苇席覆住，舅舅家的人拿把锨先填三锨土，众人才一起上前接过锨往棺材上覆土……不一会儿，一个大大的坟丘便堆成了，花圈纸扎摆在坟头周围。亲人扯下孝衣，撕掉孝衣上的蓝布条、红布条，折折叠叠夹在胳肢窝里往回走。
三天后，高家一家人及近门亲戚到柿子林给高永明圆坟。一群人在坟前痛哭一番后，把坟头用土培圆。
圆坟后，丧事并没有完全结束，守孝是作为后辈必须遵守的规矩。守孝通常要守三年。三年内要穿白鞋；三年内不能出远门；百天内不能剃头；三十五天（俗称五七）内不能坐高板凳；第一年不能贴春联，第二年贴深蓝色纸春联，第三年贴黄纸春联……
前后只不过是十来天的时间，家中的变故使高昌福四兄弟又黑又瘦，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把老人送走后，几个人蹲在高昌福的院子里冷着脸吸烟，咬牙切齿，商议着下一步的事。因为这些天来，他们几个满脑子糊涂糨子似的，一直没有时间嗑谋这件事，全凭董家一大家人帮忙，才把老父亲送到南北坑里。现在老人送走了，是得要好好思谋思谋下一步的事儿了。
弟兄四个稍稍把事情料理一下后的一个挨黑，老大昌福带着老二昌同、老三昌禄、老四昌志来到董家长房，四兄弟一头跪倒在地，呜呜咽咽地哭诉说：“董家老表，日本鬼子杀了俺达达，砍了俺家柿子林，俺与这群龟孙将的不共戴天！俺弟兄四人不报此仇誓为不人。明儿个俺弟们四个就去岗楼子与这群狗日的拼个鱼死网破！老人的事就是全靠你帮忙的，往后还得麻烦你，家里老小还请老表多多照料。俺弟兄们也不是心里插劈材的人。俺心里有数！”
董家老表“嗐——”了一声说：“四位老弟少安勿躁！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高家的仇就是董家的仇，跟日本鬼子有仇的，在咱黄河滩上也不是咱高、董两家。仇是肯定要报的，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硬拼不是个办法。咱得先想个万全之策，不然的话不是拿鸡蛋硬往石头上碰吗？听老哥一句话，这事一定要从长计议。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千万不能乱了方寸，咱们大家一起想办法。不然的话，仇报不成不说，弄不好还得白白搭进咱自个儿的命。”
高家四兄弟虽然椎心泣血，但毕竟不是糊涂人，董家老表的一番话，使他们明白报杀父之仇决不能凭脑子一热。清楚利害之后，只得先把仇恨咬着牙暂时压在心底。
黄河故道是穷，但穷人有穷人的刚性。在日本鬼子进入故道不久，同别的沦陷区一样，除国民党有建制的游击队外，黄河故道的地下党员也自动组织了抗日队伍——黄河抗日游击大队。参加队伍的都是扔下锄头拿起刀枪的庄户人，个个年富力强，精明强悍。刚开始只有二三十人，十几杆土枪。故道两岸的庄户人支持这支队伍，出钱出粮，为他们提供给养买枪买炮。这支队伍辗转黄河故道，拼死拼活保卫家乡。日本人砍伐柿子林、刀刺高老汉传遍黄河故道时，黄河抗日游击大队战斗力还很弱。到一九四〇年时，黄河抗日游击大队已发展到二百多人。大队长黄玉平，故道北岸赵台村人，个头高高的，面目白净，人很随和，终日含着烟管，只看外表，谁也看不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黄河抗日游击大队队长。
一九四〇年夏天的一天，太阳快落入西边的黄河故道时，黄玉平带着和他一个庄的长胳膊长腿的猴子来到高家，对高昌福说：“我是黄河游击大队的大队长黄玉平。那年老爷子的事儿我们是知道的，只是当时我们也是锣齐鼓不齐的，没有办法帮你们一把。现在咱们已经有力量与小鬼子碰一碰了，同时也知道你们弟兄几个心里是咋想的，咱们应该合成一股绳，为老爷子报仇，也为黄河滩的老百姓出一口恶气。”
高昌福仔细打量着来人，只见他脸膛方方正正，两眼透着精神，和自己一样，一身庄户人打扮，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只是腰间插着的盒子枪显示了与一般庄户人的不同。
高昌福连忙倒茶、拿烟，请黄玉平和猴子落座后，转身去找兄弟商议。高家兄弟都听说过黄河大队的名头和他们的所作所为，见了黄玉平啥也不说，就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黄玉平和猴子赶忙将他们拉起来，说：“磕啥头？咱的队伍里可不兴这个！说实话，咱游击队里的队员也都是庄户人，就是因为鬼子来了，地没法种了，才拉起架来跟他们干的。打鬼子不光是游击队的事儿，也是咱所有中国人的事儿。只要不想当亡国奴，就得站起来，千方百计给他们斗。给他们斗只能巧斗，不能硬拼，鬼子的命不值钱，咱的命值钱。柿子林前年鬼子砍了一半，年时没来，估计今年会来的，咱就趁这个机会，狠狠地戳他一刀子！”
当天黑来就商定，四兄弟的院子作为游击队的落脚点，高家老四昌志作为交通联络员，负责传递信息。
鬼子侵略中国时，一些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张牙舞爪成了鬼子的帮凶，为虎作伥。日本鬼子知道的事儿，他们门儿清；日本人想不到的事，他们能想到；日本人干不了的事，他们能干成，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祖宗八辈儿是谁。这就是卖国贼汪精卫之流组织的一帮人渣——维持会。它的正规队伍称为皇协军，又被人们称为伪军，二狗子。参加维持会的大都是当地人，了解当地风物人情，为了向鬼子们邀功请赏，时不时地做一些老百姓称之为屙血的事。这不，他们知道了小鬼子前年在高家柿子林吃柿子不顺心的事，在柿子成熟时就详细告诉了鬼子柿子的吃法。
日本鬼子来了一个小分队，耀武扬威地用刀枪逼着要高家在给他们挖窖烘柿子。汉奸翻译的摇尾谄媚、狐假虎威，小鬼子的飞扬跋扈、趾高气扬，让高家人眼睛红红的要滴出血来。老大高昌福咬着牙挤出一丝笑容，对翻译说，烘柿子是要用烂碎的柴禾，文火轻烟熬一个对时也就是一天一夜才行，不然的话还是涩得不能吃。
小鬼子哈哈大笑，中国人是不可征服的吗？前年把老头儿杀了，今年老头儿的儿子还不是乖乖地听从于自己吗？小鬼子忘乎所以了，说好第三天来吃后，便走了。鬼子走后，弟兄四人聚在一起商议，绝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四昌志连夜去找黄河大队。得此消息，黄河大队决定派二十名精壮队员由黄玉平带队潜入董家庄。
董家庄距陇海铁路不到十里路，中间隔着黄河古堤高陡，是被日本鬼子列入陇海沿线“安全地带”的。为了保障陇海铁路交通线的安全，他们在铁路两侧更是三里路便修一个炮楼，一个炮楼里住二三十个鬼子。炮楼与炮楼之间还有岗哨、碉堡，里面住着伪军。在他们眼里，这堪称铜墙铁壁，他们坚信这一带已没有任何地方抗日队伍敢虎口拔牙了。
鬼子要来了！董家庄向来木匠多，到了董家庄的游击队员借来斧、锯、刨、凿。解板的“哧哧”地拉锯解板，刨板的“唰唰”地推出薄薄的打着卷的刨花，个个短枪插在胸前，长枪埋在刨花里。黄玉平一切安排就绪后，派一名机灵的队员去打探消息。
太阳东南晌了，一二十个鬼子大摇大摆地来到了董家庄。这一次带队的依然是两个软骨头败类，摇头摆尾、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主子。进了庄，两个家伙抢头魂似的带队直奔高家，亲自动手扒烘柿子的窖子，怕别人抢了先邀功请赏似的。
柿子烘好了，刚出窖的柿子热烘烘的，一个个剔明透亮火玛瑙般的圆球。两人维持会的双手捧起柿子一脸媚笑地送到鬼子面前。鬼子不知道咋吃，“咿哩瓦啦”地连说带比画让他们先吃。两个人腰弯得蚂虾似的“哈咿哈咿”连声，扭掉蒂把，捧着柿子往嘴里送。
烘透了的柿子甜而不腻，又有一股清香，两个不是东西的东西连连向鬼子竖大拇指。日本人一看，也学着那两个人的样子，纷纷抓起来扭掉蒂把，塞入嘴内狂嚼。鬼子哪吃过这样的美味？一个个吃得得意忘形，后来干脆把大枪堆到一块，东洋刀和帽子也扔得满地都是，自己动手扒窖子挑挑拣拣狼吞虎咽起来，如同恶狗嚓屎一般。
扮作木匠正在拉锯解板的黄玉平眼看时机成熟，左右各递一个眼色，自己从怀里掏出盒子枪，一声尖利的口哨，右手食指扣动扳机，“刷刷刷”地就是二十响。队员们个个快速从身边摸出家伙，一齐开火。先是“乒乒乓乓”，后来是爆豆般地“啪啪啪”地连响，紧接着便挥着明晃晃的鬼头大刀冲了上去。高家四兄弟和董家庄的青壮汉子怒眼圆睁嗷嗷煞叫抡起着斧头刀叉往前冲。
鬼子正吃得忘乎所以，两腮两手都是滑滑的甜腻腻的柿子酱，哪能想到游击队这个时候开火？当他们从失魂落魄中清醒过来时，自己人已有大半去见他们的天皇了。能跑能动的想去摸枪，枪早已让游击队员端走。拔腿想跑，不出三步，还是遭到刀砍斧剁，一个个不情愿地趴倒在地。其中两个鬼子听到枪响双膝跪地急赤白脸地喊：“欧依，欧依米那桑，哇塔西他其哇亚托依您搭哟！”“欧依，努勒哥依努搭哟寇勒哇，保库搭忒尼哄金家那依银搭哟！”两个鬼子这时还不明白，他们咿哩哇啦的日本话是没有人听得懂的。高昌福弟兄斧头刀棍齐上……后来听说是有两个在徐州开洋行的家伙到杨楼会朋友，借穿军装来凑热闹的，不想也命丧柿子林。
一场激战前后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结束了，日本鬼子、维持会的都成了刀下之鬼。黄玉平和游击队员从鬼子身上解下枪弹后翻越高陡，快速来到铁路边的鬼子炮楼。在击毙了看家的鬼子及驰援的小股伪军后，一把通天大火把炮楼点成了巨大的蜡烛，黑烟冲天。撤退时，黄玉平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布告贴在一棵大树上，声明是黄河抗日游击大队杀的鬼子、烧的炮楼，想较量就到黄河故道找黄河游击大队！然后率队伍迅速撤离，攀上高陡后回故黄河北岸去了。
就在黄玉平他们攻打炮楼的同时，董家庄的高、董及其他人家全体出动，把死尸拖死狗一般拉的拉、拽的拽，片刻工夫都塞到庄西北一口深深的废井里。大家又花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用锨用抓钩取土把废井填满，跺平踩实，又在上面堆了个秫秸垛，天衣无缝。回来后大家来不及喘口气，又把地上的脏血清除得干干净净，家家都装作没事似的。
打死了一二十个鬼子，烧了炮楼。等到上级鬼子接报派出铁甲车开至董家庄时，保长笑容可掬地迎上前，装傻充愣一问三摇头，整个董家庄平静得看不出一丝异样。恼羞成怒的鬼子野性难驯，用刀枪逼着董家庄人砍伐柿子树。
董家庄人谁也不忍下手。就在这时候，为了不让董家庄老少爷们吃亏，高昌福兄弟四人拿着刀、斧走了出来，把柿子树全部放倒了。
柿子树的创口冒出的汁液，像流出的眼泪。高家兄弟眼在流泪，心在滴血。柿子树倒了，高老汉圆圆的坟头很突兀地出现在董家庄人面前，人们又想起了那个整天笑呵呵的、一把白胡子、慈祥和蔼的老头儿。董家庄人看着兄弟四人的义举，都流泪了，想安慰他们，又能说些啥呢？
没过几天，高家有三个孩子向爹娘磕头告别后，找黄河大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