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鸟王老五(1) 董寅五是这一片最会玩鸟的人,勉勉强强认得自己的名字,人称老五。由于老五玩鸟玩得神乎其神,黄河滩上没有不知道他的,都叫他鸟王老五。
日本鬼子占领黄河故道那年,老五不过十来岁,跟着爹娘和全庄的人藏到黄河故道的大芦苇坑里。一群鬼子在汉奸翻译的带领下来到苇坑边,架起机枪就要往里面突突——要是真开了枪那可是谁也别想活!老五他爹蹲在芦苇棵里碰碰儿子,老五一点头,一抖肩一张手,把肩上的、手里的七八只老雀全放了出去。小东西双翅一振,从芦苇丛里“吱吱楞楞”往天上飞去。鬼子一看泄了气——芦苇丛里要是有人的话,鸟儿早就飞得一干二净了!小头目喊了声:“开路!”便收拢队伍离开了黄河滩。鬼子走远了,一个庄的人都说着感谢老五他爹的话儿,说要不是老五,这一二百口子还不都得让鬼子打死?这时的老五早跑到一边,在河滩上挺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吹了声口哨,那七八只老雀“叽叽喳喳”就像当兵的听到集合号一样,匆匆朝他飞来。
别看老五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头子,人却极聪明,无师自通地就会卷土枪造土炮。枪柄是硬木或榆或槐削制而成,枪管是一根长筒钢管,扣动扳机击发一粒扁豆荚状的火纸内嵌火药的炸炮儿,引发火药出膛,可以打兔子可以打鸟。炮管成人拳头粗细,由炮捻引发。两人抬到故道,点燃炮捻,“轰”的一声巨响,炮口喷出火舌,铁砂石子疾如风骤如雨扇面般暴射出去,成群的野鸭“扑扑楞楞”落在芦苇丛里。火药是他用黄河滩的碱土熬硝自己配制的。黄河滩上从来不缺少碱土,白如霜雪,扫来后放入水池中用井水冲,沥出来的碱水放锅内煮熬,出小盐也出硝。小盐可以低价卖给别人做饭,换来的钱用来买硫黄,硝则留着用来配火药,再趁家里做饭时烧些木炭。老五根据古方“一硫二硝三木炭”自己摸索着配制出了火药。老五心灵手头子也准,甩石子、打弹弓百发百中,家里野味不断,两个嘴角天天油乎乎的。
老五会爬树。当然乡下的男孩子没有不会爬树的,爬树和洑水一样好像是黄河滩上的孩子生存的必要技能之一,算不得啥稀奇。爬树的动作和技巧各不相同,老五爬树时看上去像个猴子托生的。别管槐树、柳树、梧桐树、杨树、榆树、楝子树,只要是树,别管多粗多高,老五把鞋一脱,往手心里吐口唾沫一搓,肚皮往树上一贴,看不到手脚如何动作,已壁虎游墙般到了树的二木、三木的位置。到了树上又如同猴,手脚并用,攀攀走走如履平地。
黄河故道的各种树大都不结什么好吃的果子,但树的枝杈上有鸟窝,老五爬树就是奔着鸟窝去的。在老五手里,鸟蛋可以孵出小鸟,生鸟可以变成熟鸟。不管是屋檐下捉的老雀、洋槐树上摸的黄鸟、梧桐树洞里掏的啄木鸟、大杨树稍逮的马嘎子,抑或是画眉、金丝、斑鸠……他从不用笼子养着,再生的鸟,到了他的手里,不出三天,准会跟着他飞。任凭它们飞多高、飞多远,老五一声口哨,那鸟都会箭一般朝他飞来,落在他肩上,落在他头上,吱喳地叫着,扇乎着翅膀保持平衡。
老五养鸟成瘾,庄里庄外常见的鸟儿差不多被他养个了遍,就连被庄户人视为不祥之物、谁见了都要“呸呸”连声驱赶带有秽气的黑老鸹、俗称夜猫子的猫头鹰也想试试。可是当他费尽心思不知从啥地方弄到这两种鸟的幼雏时,却被他爹一顿胖揍。他只好吸吸鼻子,放下养这两种玩意儿的想法,把这两只幼雏扔给家里的老狸猫。
老五还会编鸟笼。凡他见过的奇巧的房子——四方楼、大翘檐、六角亭、庙里的大雄宝殿等等,他拿出竹坯,边看边扎,配上秫莛子,留下小门,扎出的鸟笼子活灵活现。他扎的鸟笼子从不装自己养的鸟,而是为了卖钱。别看黄河故道人家穷得大都口袋比脸还干净,老五身上却从没断过钱,腰窝里从来都胖鼓鼓的。
老五不是没念过书,老五是上了一段时间学的,最后却被先生赶出了学堂。老五上学时成绩跟不上,学的东西不能过夜,过了夜就啥都没有了,跟书本结有八辈子冤仇似的。但跟小伙伴们的关系却很好,大家都劝他把心思放在读书上,说:“老五,就凭你的聪明,要是一认真,俺这些人哪个都不如你!”可是他不干,囊着鼻子说:“识那些破字有啥用?不解馋、不压饿,十个字也换不来一粒糖蛋儿,我才不干呢!”不干是不干,他爹非让他读书不可,他只好把身子留在教室里,在先生面前同大家做伴,心却随窗外的鸟儿飞来飞去。有时听着课,老五的眼神与心思就被窗外吱喳的鸟儿引走了。为此,老五的耳朵常常被先生揪得红红的。
心不在焉的老五终于有一天被暴怒的先生抡圆了枣木戒尺把手心打得像酦面卷子。先生那把长二尺余、厚约一寸、宽约二寸、红得发黑的枣木戒尺,特别沉,平时拍在讲桌上“啪啪”作响,那声音让每个小孩后脊梁都冒冷汗,谁都不想以身试法。老五挨揍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经常被先生揪耳朵的老五偷偷地往先生的烟荷包里掺了晒干捻碎了的兔子屎。先生有一根长长的烟袋,看上去很精致,很讲究,烟袋的长杆中间用长长的红绳系着烟荷包。先生抽了掺有兔子屎的烟叶末,上课时便憋不住肚子里的屁,“嘣嘣噗噗”响声不断,小孩子在下面捂着嘴“嘿儿嘿儿”地笑,把先生弄了个大红脸。太失师道尊严了!先生把课停下,三审五问便把老五这只小小的狡兔从羊群中揪了出来。
老五挨了这一顿,仍不思悔改。手上的肿胀刚刚消下去,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偷偷地在先生的尿罐子底部钻了个小洞,然后把从黄河故道的淤泥里摸来的两只一拃多长的泥鳅放进尿罐子里,放到屎茅子的一角。先生也没在意,喝过汤后将尿罐子提到床前。先生夜里小腹鼓胀,披衣起床蹲在尿罐子上小解。还没解到一半时,就听到尿罐子里“稀里哗啦”一阵响,先生吓得一激灵,“哗啦”一声,一腚将尿罐子坐得稀烂。地上湿热的尿泥里有凉凉的黏滑的东西贴着腚乱动,先生失声大喊起来。邻居听到先生瘆人的叫声,忙衣着不整地跑过来。几个男人进屋点着灯,看到床下脚塌子前面的地上有两只大泥鳅在尿泥水里头动尾巴摇,先生的腚被尿罐子碎片劙(劙:音li,用利刃割。)了好几道血口子。
先生教了半辈子书,从没见过这样的妖孽蛋,老五被他爹拽着耳朵薅回了家。后来老五说,那天黑来他在窗户下面等了半夜才听到先生的叫声,那真是磨盘压了狗耳朵,嗥得没有人腔。说完还轻蔑地撇撇嘴。
老五不光捉弄先生,就连所谓的神汉子、神妈子也不放过。一年的秋天,老五不知在哪受了风寒,一连多天吃饭不香,睡觉不实。爹娘便把神姐儿吴翠玲请到了家里,要给他去去邪气。吴翠玲等到老五爹娘许的香火钱到了手,就在老五家的堂屋点燃了香烛,自己挨着小蜀黍秸织成的房箔子坐下诵经念咒。老五趴在房箔子那边里间的床上,透过房箔子的缝儿往外看了一会儿,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根平常用来卷枪造炮的、尖尖的铁丝,看准方位后,透过房箔子戳一下神姐儿的腚瓣子。那神姐儿猛地一受疼,身子往上一蹬歪。老五过了一会儿又一戳,神姐儿又一蹬歪……三戳两戳,神姐儿受疼不过,咒也不念了,气急败坏地站起身边揉腚边对老五爹娘说:“恁家妖仙道行太深,俺的法术降不了他!”一边说一边捂着腚快步离开老五家。老五爹娘不知神姐儿说的啥意思,两个人把神姐儿送到大门口,就快步进入里间看看儿子咋样了。一看,蒙头大睡的老五在被窝里直哆嗦。两口子吓得连忙把被掀开,见儿子脸憋得通红,正笑得四爪乱蹬说不出话来。
老五是个独苗,又为啥叫老五呢?故道里有个习俗,兄弟排行是以叔伯兄弟的年龄为依据的。老五的爹兄弟三人,老五的两个叔结婚早,先后各自生养了两个儿子。等到老五出世,尽管他爹是三兄弟中的老大,是长子,但这个儿子也就只能排行第五。不知这习惯是祖先们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带来的,还是在黄河滩上定居之后才形成的,反正一般人家都是这样排。管他是老几吧,叫老五,出门在外别人还以为他亲兄弟五个呢,挺壮胆的。老五除了当初加入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过了两年多,就再也没出过远门。老五除了和鸟有关的事儿外,也很少有过风流年华,但因鸟而传出的奇闻,却脍炙黄河故道多年。
老五用鸟救人并不只是从日本鬼子的枪下那一次。鬼子离开黄河故道没两年,故道两岸进入了颗粒无收的蹇年。地薄人穷,又加上鬼子七八年的折腾,本来就只能汤汤水水的吊住命的庄户人,现在看来连命也难保了。
民以食为天,土里刨不出食,就要饿肚子。地里不长庄稼,长野草、野菜,野菜吃光了,榆树的榆钱子、树皮吃光了,地皮上能吃的东西都进了肚子。有人甚至到故道里捞水草,反复淘洗、晒干去水腥味后拍成饼状蒸煮后用来哄肚子。故道里长年不断的苇喳子、野鸭、红鹳子、白鹳子……都不见了。你想想,连水草都捞出来吃了,水中的鸟还能存活?更别说水里的鱼了。故道两岸有草、有草籽,可人说到底毕竟不是食草动物,开始头晕眼花,行动无力。人不是食草动物,自有那吃草籽、吃虫子的物件,那就是天上的鸟。
老五眼看着左邻右舍的老少爷们眼珠子都饿蓝了,咬咬牙,把自家养的鸽子、鸟儿拿出来救命。每天拿出三到五只,给病情严重的,让他们拔毛煮肉炖汤。僧多粥少,也不能总按死蛤蟆捏。老五索性把鸽子全部放出去,又扎了几个打笼,天天用自家的鸽子去引野鸽子,用打笼打其他的鸟。别看鸟小分量轻,饿憨了的人能有一碗沾荤腥的汤喝,也算是救命良药了。老五像个司令,身边带着几个帮他扛打笼捡鸟的兵,整天游走在黄河滩上。这一年庄上有多少人是老五用鸟救过来的,老五自己也不知道。老五只知道当庄稼长出的颗粒半生不熟能进嘴时,老五家里连一只会飞的玩物也没有了——这在老五养鸟的过程中算是一个特殊的阶段。
老五不到十二岁就玩起了鹌鹑。鹌鹑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才玩,可这个胎毛未掉净的小孩子也玩起来了。他腰里掖个鹌鹑笼子,鹌鹑笼子晃晃荡荡直打他的腚帮子,引得大人直笑。玩是玩,老五明显没有上了年纪的人有耐性,只玩出了两只。就是这两只,奠定了老五在黄河故道玩鹌鹑的地位。老五的这两只鹌鹑,公的,斗战四乡八方从不落败;母的,叫声震响半河滩,拿出去“诱户”,能引来远近十里的好色之徒。因而,许多玩鹌鹑的“老家儿”也不得不对老五刮目相看。迎风口的书画大家刘惠民,精医道,诗书画俱佳,在玩鹌鹑上,也是迷得不得了。见了好鹌鹑就拉不动脚,一只好鹌鹑往往能从他手中换得一幅铁画银钩的狂草作品。老五手里的鹌鹑引得刘惠民直咽口水,问老五:“卖不?”老五摇摇头:“不卖!”“我教你读书?”“不读!”“我教你写字?”“不写!”“我教你画画?”“不画!”“那能不能让我玩两天?”“不行!”刘惠民见这小子油盐不进,也只好皱皱眉,转身蹶达蹶达走了。刘惠民走了,老五也转身让鹌鹑笼子敲打着屁股蛋儿跑了。老五之所以不愿意和刘惠民玩,是因为他一听刘惠民提读书写字,就条件反射地想起了用枣木戒尺暴打他的那位先生。
据说,老五入伍加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到了朝鲜后,身边还是鸟儿不断。玩的都是在朝鲜现逮的鸟,整天围着他转,他把自己的干粮捏碎给它们吃。班长就熊他:“你这孩子是来打仗的,还是来玩鸟的?真是要饭的牵猴,玩心不退!”老五不说话,想让班长看看他是咋玩鸟的。一天夜来,老五没打招呼就提杆枪掖了几颗手榴弹摸到联合国军两个阵地的缝隙处,把身形隐藏好后,一声尖利的口哨响过,身上的十几只鸟儿腾空而起,半空翻飞时吱喳的惊叫声似要引爆本来就很紧张的战地氛围。老五不慌不忙地朝东边阵地“当!当!”开了几枪,朝西边阵地“轰!轰!”扔了两颗手榴弹。联合国军本来就怕志愿军的夜战,天一黑神经就绷了起来,这时先听见夜鸟惊飞,又闻枪响手榴弹爆炸,红色共军来了!一时间两个阵地间“哒哒哒”的机枪、卡宾枪齐发,“轰轰”的手雷乱扔,枪弹织成的诡异火网在漆黑的夜间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