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照野第一次对自身的魅力产生了怀疑,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衣冠整齐,哪都没露,怎么看都是正经人,她为何仿佛见到豺狼虎豹,话都不愿说一句就逃之夭夭呢?
他倚着楼梯唉声叹气,可嘴角忽然出现一丝笑意,那条雪白的面纱从他袖子里滑出来,他握在手里,仿佛握着美人凝脂般的手臂。柔若无骨,轻盈似水,他反复把玩着,脑海里浮现她站在花船阑干处遥望的样子。
又见面了啊,真是一点没变呢。
流霜回屋换了衣裳,连发髻也重梳了一个样式,可惜琴不能换,只好套进琴囊,她出去的时候特意把琴背在身后,免得抱琴的姿势被认出来。
如此小心翼翼,结果全是白费功夫,她为一位高丽客人弹了两个时辰的琴,从厢房出来的时候已经头昏脑胀,正准备收工,管事突然过来,说有个客人点名要听琴,因为时候不早了,愿意出五倍价钱,流霜犹豫了一瞬,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抱了琴就匆匆往客人房间赶,谁知一开门,身着白貂裘的男人就坐在那里冲她笑,她心里一咯噔,终于明白自己被人瓮中捉了鳖。
认命了,她走到茶几边坐下,屏风已经撤掉,看来是特意吩咐过的。铁了心要看她长什么样是吧,好,随你看。她把琴放好,从容摘下面纱,眼睛却不向上抬,双手轻置琴上:"尊驾想听什么?"
"《越人歌》,会弹吗?"
说罢不等她回答,男人手指轻叩节拍,自顾自地哼唱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声音低沉,唱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缱绻味道。流霜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修长挺拔的青年懒懒地倚在榻上,漂亮的没有一丝杂色的貂裘衬着那张漂亮的脸,于是流霜又想起他骑马走在红桥上的样子。
换做任何一个女人,同他面对面坐着,听他垂着眼睫唱完这首歌,都不可能不心动吧?几百年前那位与王子同舟的越女,不也是满怀着温柔与甜蜜,才会唱出这样的一支歌吗?
踏雪乌骓价值千金,更何况它的主人。
流霜不愿做越女,她叹了口气,把手从琴弦上移开:"我不会弹,请换一位琴师吧。"
柳照野想过她会推脱,但没想到她当真起身要走,立刻收了公子哥的做派,胡搅蛮缠欺身而上,把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不换不换,你弹什么我听什么。"
这叫什么?原形毕露吗。流霜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他,这么大个高个,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像个要糖的孩子一样,她不想纠缠,一言不发回到座位上,信手弹了两三首客人经常点的曲子,虽然行云流水,但也毫无情致可言,其敷衍塞责可见一斑。
她弹完后看柳照野,意思是问还要不要继续弹,柳照野却端着茶杯在出神,看样子是在品方才的琴声,也不知道品出了什么滋味。
流霜倒不是觉得他不懂装懂,一首《越人歌》就能听出来,这人是懂音律的,弄不好还是行家,她故意把欢快的《梅花三弄》弹得寡淡无味,便是存心与他作对,哪知道这人全然不受影响,眉头都没皱一下。
柳照野兴致勃勃,天晓得这个时辰了他怎么还有这么好的精神劲头,跟流霜东拉西扯随意攀谈,长歌门的音、声、气、形,他居然都有涉猎,后来又左一个赵兄右一个韩兄,连九龄公在他口中变成了至交好友般的存在,流霜几次欲走,想起五倍的报酬,拼命忍住了,昏昏欲睡之际,忽听得男人话锋一转,问她真名叫什么。
流霜顿时惊醒,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了过来,甚至一只手在抚弄她的琴。但相比身体上的靠近,询问姓名更叫人介意,流霜不是七秀的人,在画舫上用的是艺名,这人一直同她谈长歌门的事,显然事先打探过底细,现在又问她本名,居心叵测可见一斑。
流霜想起盈袖那句"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话,低声骂道:"下流无耻,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胡来?"
说罢起身要走,柳照野大惑不解,再次抢先一步堵在门口,流霜涨红了脸:"你到底想干什么,信不信我叫人!"
柳照野眉毛一挑:"不干什么,就想和你多说说话,我知道你叫什么,你姓白,名流霜对不对?"
流霜大骇,对方却得意洋洋:"不让你吃亏,我也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姓柳,柳照野,是不是很好记?"
流霜简直要气笑了:"谁问你叫什么,这三个字很稀罕?我不认识你,走开。"
柳照野死皮赖脸:"以前不认识,现在认识了,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好整以暇抱着手臂,像缠在人身上狡猾的小貂,吃准了主人绝对会买账,可惜流霜偏不如他愿,她毅然转身抱琴,走到敞开的窗边,立住,冷月照在她脸上,孤寂决绝得可怕。
柳照野眼神一沉,飞扑过去救人,殊不知这才中了计,流霜趁势从他臂弯下溜出,飞快地拉开门,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照野看得瞠目结舌,却又笑出了声,他背靠在窗棂上,侧身看窗檐下月光粼粼的深水。
三层楼高呢,幸好她只是吓唬他,不是真的想跳。
幸好啊,幸好。
流霜在盈袖回来之前就睡下了,因为宵禁的缘故,她没办法连夜回家,只得像往常一样在清晨城门打开时匆匆回到再来镇,今天十五,学生只上半天课,学堂里人心涣散,流霜也懒得管,照本宣科授完了课,学生们一哄而散,她卷着那本"阎王帖",疲惫不堪地回家补觉。
柳照野害她一晚上没睡好觉,下午也是噩梦连连,囫囵吃过晚饭,就点灯批改学生功课,到半夜时分又浑浑噩噩睡去,窗子忘了关,第二天果然发起烧来了,她下不了床,身边又没人,纪先生打发了个女学生来找她,这才喝上了一口水,差点成那涸辙之鱼。
盈袖收到口信,赶忙过来照顾她,一进门就大呼小叫,说这院子破落得跟没住人一样,害得她三过门而不入,找得差点急死,流霜见她舞衣都没脱,浑身金灿灿地蹲在灶灰里生火,没忍住打趣道:"祖上积德啊,竟然让大小姐为我这个破落户洗手作羹汤。"
盈袖骂她这时候还有力气贫嘴,一小口一小口喂米汤,数落她过日子太节俭,简直不把自己当人。
流霜喜欢看她板着脸骂自己的样子,那感觉就像自己还被人管着,不用去想破碎的瓷器要怎么粘起来。
但盈袖当然不能管她一辈子,甚至一天也不行,太阳落山前就急匆匆地走了,吃的喝的用的一溜放在床头,伸手就能够到,流霜坐在床上笑着说再见,盈袖突然嘴一撇,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手一挥就走了。
流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原因无他,那条帕子是妃色的,昨天被风吹下船,今天又回来了,说明柳照野和盈袖见过了。
流霜默然良久,突然想通了,傍晚天光太暗,又离得远,柳照野误以为手帕是她掉的,上船后费尽心机四处打听,故意与她"邂逅",把话来撩拨她。
可万没想到啊,他还来不及亮出"定情信物"就叫人走脱了,后来机缘巧合,找到了手帕真正的主人,交谈一番十分投机,肯定感叹好事多磨,差点错失良缘。
茶馆经常讲错点鸳鸯的故事,她和盈袖过去买了不少小册子,躲在被窝里偷摸看,学丫鬟掐着嗓子喊对方"小姐"。
故事里的真小姐自然姻缘圆满,而错配的那一个伤心失落之后,往往也突然觅到了另一佳婿,可见掌管姻缘簿的神仙虽然经常老眼昏花,但也不敢叫人白忙活一场,以免被唾沫星子淹死。
自嘲是消解痛苦的良药。流霜想到这里,干笑了两声,喉咙里像被砂子磨过,赶紧喝两口水润润,又想,像她这种情况,神仙大概可以偷懒了,因为唾沫不够,想啐也啐不出来。
一时半会睡不着,她把那本"阎王帖"翻来看,这其实是她的记账本,赚了多少钱,花了多少钱,半个铜板都要仔细记上,她预计在扬州混个四五年,攒的钱足够了,就去洞庭湖找片竹林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