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修长的手掌稳稳压在了镰杆上,年轻人的巨镰就再也抬不起来。
高冠老人站在顾客身侧。
白衣白袍,血衫青衿。
河畔柳下,余晖里,两个穿着考究的人并肩而立。
老人向前两步,挥挥袖,振退袭来所有的法宝飞剑。然后仰头向天,朝天空始终悬浮在高处跟随顾客的一片云彩,直出数拳。老人握拳如钵,拳意却辽阔,一拳只比一拳盛,一气呵成。头顶的天空中,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心湖里,有无数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闻上古有武夫,尤在仙道前,一拳破万法。
头上云头不为所动。老人一手负后,一手放胸前如端书,昂首念:“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四周景色突然转为朦胧氤氲,围着的诸人,似乎从混沌中蓦然惊醒,又不可自控的返身后退,连人带法宝,转眼消失个干净。
在这个儒家占据道统的归栈洲,儒家弟子诵圣贤书,就是口含天宪。
老人放下心来,抖手腕晃出一只酒壶一只酒杯,是在酒楼时年轻人为其点的第三瓶酒。
老人提着酒壶,醉眼朦胧。“花雕酒,不够劲。”
“当年就没能救下你师傅,今天不能再救不下你。”
顾客方才提起的气缓缓泄掉,倚住身边一棵树一点点坐下,残雨淋头,双脚箕张。手依然紧握镰刀,“先生说长辈交情不足论,为何还是出手救我?”
老人持酒壶自己给酒杯斟酒,低头,眯眼看顾客。又好像什么没有看。
老人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少年,生活在一片黑漆漆的世界,这世界里没有一点点光,所有人就都是瞎子,黑暗中你来我去,相互撞到骂几句然后互不再见。想要看清东西,就要有人说心里话,要有人愿意不停说话,才会让自己在黑暗中发出一团光来,照亮身边的人和物。但也会让身边所有人看清自己,纤毫毕现。当然有些人愿意吵吵嚷嚷,愿意把自己完整的每一处全都展现给人看,但是时间久了,讲话的人会累,听话的人会倦,甚至还有人藏在黑影里享受着照耀还会数落说话的人聒噪、心里话重复乏味。于是不再有人说话,世界恢复互不言语的黑暗。少年也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少年听到一阵歌声,一个少女唱着歌走来,她持续不断发着光,也不说话,也不从一处停留。有好多人随着她的歌声围在她身边不断行走,听厌了就离去。少年问她为什么愿意一直唱歌,她说唱歌不是为了让人围拢在身边,而是为了行走中保护自己不被撞到。”
“少年随她听了一段歌声后就离去了,然后突然在某一天突然后悔,他怕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所以他疯狂寻找,不断发出声音,他也学少女不断歌唱,在茫茫人群里不断寻找,试图找到当初那个人。”
顾客问:“后来找到了吗?”
“找到了,只是她不再唱歌,而且已经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可笑的是,她喜欢的人并不喜欢她,少年还和那人成了至交好友。再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少年本可以做什么却没有做,少女和好友,便都离世了。”老人悠悠回忆,“少年是我,好友是你师傅。那个少女,名叫忍冬。”
老人饮酒一口,又自倒上。
白术,厚朴,忍冬。年轻人收脚端坐。
“所以,修行者寿命长吗?与凡人相比,很长,长出数十年数百年,长到有人不珍惜寿数,不思上进,山上山下,虚度淫逸,小寿即安。修行者寿命短吗?也短,短到终其一生,跌跌撞撞,恋人友人,再找不到第二个人。”
“人的一生要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那些突如其来的离别往往将人弄得措手不及。或者是用力喜欢过的人,再见那一刻格外艰难,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对方已经云淡风轻,你却念念不忘。”
“有人心易变,三头五年就面目全非。也有人心如止水,十万八千里走过,初心不改。”
“我告诉你什么事最可悲,你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想弥补还清,到最后才发现,根本无力回天,犯下的罪过永远无法弥补,我们永远无法还清犯下的罪过。我已经没机会了,你还年轻,有这样眷恋值得的女子,要珍惜。”
老人突然道:“想你师傅喽。”
老人又饮一口酒。
“你师傅这个人,古板,不如我风流。他年轻时总念叨的,就是山下者无自由。卷帘人高层一直在说,现在的杀手是历辈先辈用性命换来的我命由我,可是真的有由我?以前是被蓄养在家中,身属奴籍,衣食低劣,被那些山上修行世家灌输 ‘食君禄、死其事’念头,就一辈辈为权贵的一些念头送死。‘刺’者无论男女,只要生在世家,就是人人在等死,男者烈刺、女者色刺,已经死了一茬又一茬,无非早死或者晚死,死到没有人会愿意记得。”
“如今身份似乎是已经变了,但幕后人呢?还是以前那些钟鸣鼎食的山上修士,脱了奴籍,我辈就自由?
“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山上世家而言,只不过是换了一种雇佣方式而已。从蓄养变散养,他们依然闲坐云上,指不沾刀兵。”
“先前你在冯府后面,就做的很好。杀与刺,看似一名之差。做人可以尽管放肆、混不吝,但一定要有对自己当下身份的认同感,这样才能在重复杀人事中找到一条‘线’,不至于因为漫长的重复和“无我”而迷失方向。所以别的杀手闲时沉迷服石酗酒渔色,你师傅讲究衣冠举止、你喜欢不听命令研究杀人手法,尚雅和流俗,其实是一回事,给自己在摇摆中找一条‘线’而已。”
“但是你师好古礼,是提醒自己愈是身在凡间,愈不可自甘下贱。这才是我敬重并与之为友的原因。你倒好,就顾着精致,反倒忘了端行止的本意?”
顾客作揖:“所以先生们是先生,晚辈只是晚辈。”
高冠老人道:“端行止,好美服,好美食,山下皆为假风流,山上更风流。你顾客以后道路当更远更高,需亲眼替我们看看山上真风流为何物。需教那些高坐云头的幕后客,知晓我辈也有真人物。”
老人抬头看看头上始终高悬不去,但也并未打断两人谈话的云朵,“至于现在那个尸坐天上、自以为学会上古操身戏就仿得了山上人几番真味的假幕后客,我来。”
酒杯虽小,老人酌的也慢,但壶里终究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