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我这动静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筷子“啪嗒”掉桌上了,几粒饭粒子跟着蹦起来。
他猛地抬头,那张被岁月和煤灰刻满褶子的脸上,先是惊愕,随即迅速被一种混合着担忧、不耐烦和习以为常的复杂情绪取代。
“小兔崽子!你作死啊?!”
他粗声粗气地吼,习惯性地扬起蒲扇般的大手,作势要抽,“多大个人了?进门跟被狗撵了似的!鞋呢?瞅瞅你这德行,跟泥猴儿……”
他骂骂咧咧的声音,在我冲到他眼前,那张煞白煞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的脸映入他眼帘时,猛地卡壳了。
我爸后面的话,硬生生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他那双平时跟探照灯似的、总带着点厂里大工匠特有精光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他脸上的不耐烦像退潮一样“唰”地没了影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凝重的神色。
那眉头拧得死紧,几乎能夹死苍蝇,嘴角也绷得紧紧的,拉成了一条生硬的直线。
“九儿?”
他声音沉了下去,不再是吼,而是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低哑和紧绷,“咋回事?脸咋白得跟纸糊的似的?撞……撞上啥了?”
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我光着的、沾满煤灰的脚丫子,扫过我沾了泥的裤腿,最后,落在我死死捂着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的小身板上。
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胸口那火烧火燎的剧痛还在持续,甚至更猛烈了,像有块通红的炭在里面滚。
我张着嘴,喉咙里火烧火燎,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拉风箱似的破音。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着我的心脏和喉咙,让我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我只能拼命地摇头,另一只手哆嗦着,胡乱地去扯自己的衣领子,想把脖子上那要命的滚烫源头露给我爸看。
衣领被我扯得歪斜,露出底下被汗水浸透的、脏兮兮的背心领口。
就在我扯开衣领的瞬间——
“嘶……”
我爸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他像被蝎子蜇了屁股一样,腾地一下从那条破板凳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差点把桌子掀翻!
他那双瞪圆的眼睛,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我的脖子上!
他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我胸前那枚一直贴身戴着的、暗沉沉的古旧铜钱上。
那枚铜钱,此刻正静静地贴在我的皮肤上。
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道狰狞的、崭新的裂痕,像一条扭曲的黑色蜈蚣,赫然出现在铜钱那布满暗红污迹的古朴钱面上!从边缘一直延伸到中间的方孔,几乎将整个铜钱一分为二!
裂痕很深,边缘锐利,仿佛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硬生生撕裂开的!
铜钱本身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灼烧灵魂的高温,一股焦糊味混合着铜锈、血腥和一种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那道裂口里散发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灶披间窗户吹进来的风,带着湿冷的土腥气,呜咽着穿过门缝。
我爸高大的身躯像一尊骤然冻结的雕像,僵直地立在原地,只有那双死死盯着铜钱裂痕的眼睛,在昏暗里剧烈地颤抖着。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我的脸还要惨白!
嘴唇哆嗦着,喃喃地、失魂落魄地吐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重压:
“裂…裂了…真…真裂了……”
这三个字,像三块沉重的寒冰,狠狠砸进我的耳朵里。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跛脚疯老道当年踹门而入、塞给我铜钱后,临走时撂下的那句如同诅咒般冰冷刺骨的话,轰然炸响:
“……但要是哪天铜钱自己裂了……跑!有多远跑多远!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