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侄女王二花孤身一人前来，从桃花从上到下把侄女细细打量了一番，仿佛要通过这样的“扫描”来看穿侄女的真实目的。要说从桃花也是真性情，她一点也不愿意掩饰对侄女的不爽，撇着嘴不耐烦发问：

“做什么来？”

姚菁拿出一个袋子递给从桃花，轻声说：“二婶，这是我在供销商店给一灵新买的文具，我想她一定喜欢。”

从桃花没接，只说：“一灵和一杰跟着他爸去镇上还没来。你放那吧。”

从桃花的语气很生硬，仿佛并不习惯和侄女单独相处，更何况她一直无法压下一种对老大家已经“过好日子”的嫉妒和委屈。

见侄女放下文具还没走，从桃花斜着眼睛问：“还有事吗？”

姚菁抿了抿唇，一时间也尴尬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起头。犹豫了半日，只得找借口撕开话头子：“二婶，我来帮你拉风箱吧！”

从桃花眉头微皱，目光在姚菁身上打了个转，终究是没拒绝。

王二花毕竟是个孩子，从桃花虽然不喜欢她，但到底不肯太过刻薄，沉默着彼此忙了一会子，从桃花终于先开口，对着二花抱怨：

“在这家里我和仆人没分别，谁把我放在眼里过？如今你们过上好日子了，我是越底层的人了。”

“你奶仗着有退休金，下巴昂得高高的，家里家外这么多事，她何曾真正帮我过一把！嘴上说和我分灶吃，可过年过节，每年我们还不是孝敬粮食？那不是我辛辛苦苦赚的？她从不记我的好儿。”

“再说到你们家，从前时候你们不好过，今儿大花来要一碗粮食，明儿你来要一把棉花，叠起来也够再养活个人了。你奶虽是你的奶奶，可对你们只有嘴上的功夫，手里是一分钱也不愿意出。她那些钱，不给我们，给你们也就罢了——可是她的钱，是谁也不给，就捂在兜里。”

“我一个人，伺候这么个皇太后就算了，还连带着伺候你们家几口子。我知道你是被你舅舅养大，有些城里人的脾气，自打来也没把我真正当个婶子瞧。你们都说我脸色凉、口气坏，其实换了谁在我这位置上，都未必做的有我好！”

姚菁听过这一通抱怨，心里也明白从桃花的不易。从桃花愿意当着她的面儿说出来，那就证明她其实并非真心冷硬。

姚菁叹了一声，说：“二婶，你别怪我不懂事，从前我太小，被我爹打得和避猫鼠似的，见谁都怕。如今大了，才懂得人情冷暖、世事不易。你别伤心，我心里其实感激你帮衬，只是不大会说话。”

从桃花听罢，脸色稍缓，努着嘴委屈了一阵，站起身来噗嗤一笑：“你还真是长大了。到城里去，倒是学会了些油嘴滑舌！”

女人都是好哄的。不攻自破。

从桃花身上穿着一件手工缝制的棉衣，红花绿叶的团诉说着老旧过时的审美，且袖口等地方有些补丁，可以看得出狠穿的痕迹——她是个节俭人。

从桃花摘着衣裳上的毛，来说些闲话：“你瞧这衣裳，还是我生一灵坐月子的时候，我妈给我缝的，里面用的可不是棉花，是上好的羊毛！”她把袖子翻出来侄女看用料，又抱怨：“在王家，我没穿过他们一件衣裳！坐月子的时候，你奶已经有了退休金，可她甚至没给我买点鸡蛋吃！”

三句话，两句不离过去所受的委屈。

姚菁见缝插针：“二婶，天下为娘的，哪有不疼儿女的呢。我从小也没有妈妈疼——。”

从桃花哼了一声，嘴里更加刹不住车，说道：“做王家的媳妇，那都是上辈子造了孽。就别说我了，你妈也是没少过苦日子。你妈当时在城里打工，被你爹骗回来三年都没结婚！怀一贵的时候，你妈大着肚子住在村里，受尽了别人的白眼。”

“你那好奶奶，不帮着媳妇说话，还跟着别人来嫌弃你妈，三天两头找事儿刺激你妈。当然啦，她是富农家小姐出身，看谁不和看奴才似的？嫌我没文化，嫌我小门小户；嫌你妈轻佻，嫌你妈风流。”

“你妈那么大的月份，在地头上摔了一跤起不来，孩子憋憋坏了，你奶居然对外说是因为伺候了我才没顾上你妈！——这老婆子，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姚菁听了，又问：“后来——”

从桃花说：“孩子生出来是个傻子，你妈月子刚出来，又怀上了大花。你奶一看不行，非要你妈再生个儿子——你说她又不给看孩子，总逼着你妈生下来干嘛？你妈在城里给人洗头，洗得手都烂掉了，别人传几句闲话，你奶和你爹就找到城里去一顿闹。你说说，闹什么呢？回又回不来，无非是去气你妈几句。可怜你妈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嗳。”姚菁叹一声。

从桃花总结道：“二花呀，你妈跑了这个事，我可没意见。若非因我生下了这俩孩子，你二叔也还算和我有点感情，那我必然也是要跑的！而且我也劝你别想着让你妈回来，回来做什么？寻死么？”

“舅舅姥姥他们也不管？”姚菁问。

从桃花哼了一声：“要不是他们，你妈或许还不至于过上这苦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