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支离破碎后,他却又后悔。
更深露重的夜里,他独自一人爬上灯竿,望着手中残破不堪的布娃娃,神思早不知飞向了何处。不多时,有藤蔓攀爬上来,探出一朵鼓鼓囊囊的花苞,在他面前缓缓绽放。
是一个装满针线布料的小锦囊。
莫雨抬手便想扔掉。不多时,却又不作声,接下了锦囊,冲不远处的小月见草抛了抛。
蛇类生来没有四肢,纵然拥有化形为人的能力,也天生涩于精致的手艺活。他这般修行,已算蛇中翘楚,可针线这等活计,依旧做得苦不堪言。
他分明有着足可撼天动地的庞大身躯,掌控着方圆四季生息,主宰着天地间无数族群。他可以化而为山,栖浮为岛,也可以变成世上最英俊的男子,风流人间,恣肆来去。看似无所不能,却独独不能将这陈旧丑陋的布娃娃焕然一新。
他不明白,为何布与布的纹理与色泽看似相同,实则却总是不同;也不懂,为何笔直的边角,却总是缝出歪歪扭扭的线条;更加不知,自己漏夜不息坐在这里,为了一个人类的欢喜悲戚,究竟有什么意义。
但事已至此,千丝万缕,足以让他焦头烂额,无暇再想。
日出东方,鱼肚已现,他终于拿起手中缝补得嘴歪眼斜的破布娃娃,长长舒了口气。
他跳下灯竿,罕见地有些脚步虚浮,还没等揉一揉酸痛的四肢,却听见小月见草一声惊呼:“呀!莫雨哥哥,你没事吧?”
还没等他回答,一个小而温暖的物什便炮弹般从榕树下冲了过来,力气之大,直撞得他不禁跟着后退了几步,手却还是下意识地一背,将布娃娃向身后藏去。
“怎么了?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小童焦急地摸摸他肩膀,拍拍他膝弯,眼眶仍是红红的,也不知是早上的风太过凛冽,还是这一觉睡得委实轻浅。
这是他们这三天里,说的第一句话。
莫雨遥遥一望,陈月背着空荡荡的竹篓,笑着冲他挥了挥手,继而脚步轻快转身向山中走去,深藏功与名。
他呼出口气,将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
毛毛瞧见这失而复得的布娃娃,先是一愣,紧接着,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莫雨没来由地心慌,一双眼从左转到右,状似无意道:“反正,本来也就是这么个丑样子,可不是我手艺的问题。”见对方始终不语,他索性将布娃娃往对方怀中猛地一推,“补都给你补好了,还要怎样……”
啪嗒一声,粗陋的针脚上,一抹深色蔓延开来。
他更加慌乱,两只手都快不知道怎么使唤为好,时而觉得人类真是麻烦矫情,时而又觉得人这种生物,合该进化出八只手叫才好。手忙脚乱中,小童却突然牵过他的手,眼泪砸在通红的五指上,莫雨这才感受到一股子迟来的痛意。
很浅,很淡,却又是如此钻心。
“对不起,哥哥……”毛毛大哭,“对不起。”
于是他的所有不自在与连绵几日的阴郁又都在那一声声对不起中极快地散去了,只在心中反复地想,他道歉了,这次是我赢了。
可意识到自己竟萌生了这种念头,又分明输得一败涂地。
他蹲下身,第一次试图去平视着眼前这个孩子,拧眉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东西?”
“我……想要有朋友。”毛毛低垂着头,“但哥哥总是不喜欢……不喜欢我缠着你,也不喜欢我出去和其他人玩。”
莫雨牵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
一大一小走了大半个村子,许久才在田埂附近找到一群拿着网兜嬉笑打闹的孩子。
莫雨在人群外咳了一声,于是所有孩子回过头,全都不说话了。
显而易见的,就算是孩子,也自有天然的小群体。
莫雨伸出攥拳的手,缓缓打开,几只硕大强壮的蟋蟀忽地从掌中跳出,引得一众孩子惊叫开来。
“哇!好大!怎么办到的?!我们抓了一天了!”
“小雨哥哥好厉害!教教我教教我!”
“哥哥哥哥,我也要,我也要!”
可孩子总归是孩子,天性纯然,一点点的甜头,便能飞快掀出一记豁口。
强者为尊,从来没错。一群光屁股蛋的小孩顿时把两人围了个严严实实,吵吵嚷嚷,蹦蹦跳跳。
莫雨又咳嗽了一声,下巴一抬,将身旁一愣一愣的小童推到身前:“小意思,带上我和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