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斯发现，所谓“领导赏识”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领导通过一种特殊装置吸取员工的“忠诚能量”来延长自己的寿命，
而表现最优秀的员工反而会被吸干生命力，变成行尸走肉。
戴维斯站在“感恩殿堂”的入口处，调整了一下领带上那个代表“月度杰出奉献者”的镀金领带夹。领带夹的形状是一颗被荆棘缠绕的心，设计部的同事说，这象征着“奉献即荣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像是某种高档香氛混合了消毒水的味道，据说这是总部特调的“感恩气息”，能激发员工的归属感。他深吸一口，试图压下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翻涌。今天，他将第五次接受集团副总裁利尔伯恩先生的亲自嘉奖，为了这一刻，他过去四周平均每天只睡三个半小时。
殿堂内部一如既往地光线朦胧，巨大的全息投影在空中缓缓旋转，展示着公司宏大的“共赢生态系统”蓝图。轻柔的背景音乐是改编版的《友谊地久天长》，歌词被巧妙地替换成了“奉献地久天长，忠诚永放光芒”。同事们已经就座，一张张脸上挂着标准化的、略显亢奋的微笑，眼神追逐着台上那个空着的、雕刻成王座模样、铺着深紫色天鹅绒的椅子——利尔伯恩先生的宝座。
戴维斯的位置在第一排，正对着讲台。他能清晰地看到讲台上那个不起眼的金属凹槽，据说那是连接整个集团“精神共鸣网络”的接口。在他身边坐下的是卡珊德拉，上一季度的“奉献之星”。她曾是营销部最有灵气的策划，此刻却安静得像个影子，原本灵动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灰，嘴角维持着一个僵硬的、上扬的弧度。她机械地鼓着掌，节奏精准，分毫不差。戴维斯记得，两个月前她接受利尔伯恩先生亲自嘉奖后，回来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工作效率似乎没降，甚至更“专注”了，但那种专注，是一种剔除了所有个人情绪、只剩下执行指令的冰冷专注。同事们私下议论，说卡珊德拉这是“福报到了，境界提升了”，语气里混杂着羡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一阵经过音响设备放大、显得格外浑厚且富有磁性的咳嗽声响起，全场瞬间鸦雀无声。利尔伯恩先生迈着沉稳的步伐登场了。他年近六旬，但看起来顶多四十出头，头发乌黑浓密，皮肤紧致有光泽，眼神锐利得像鹰隼。他穿着量身定制的高级西装，剪裁完美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他走到讲台前，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用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员工，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家人们！”利尔伯恩先生开口了，声音通过隐藏在各处的扬声器，温柔而有力地包裹住每一个人，“看到你们眼中燃烧的奉献之火，我感到无比的……欣慰。”
他微微停顿，享受着一片虔诚的寂静。
“我们‘创世纪集团’的核心理念是什么？是共赢！是奉献！是忠诚！”他挥动手臂，动作充满力量感，“而忠诚，不是一句空话，它是一种能量，一种可以创造奇迹、推动我们每个人走向更高生命维度的纯粹能量！”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戴维斯也跟着用力鼓掌，心头那股燥热更明显了。他想起自己这一个月来的“卓越奉献”：为了攻克那个不可能完成的项目，他连续加班七十二小时，靠浓咖啡和一种公司免费提供的、名为“精力澎湃”的功能饮料撑下来；他主动放弃了年假，甚至在父亲生日那天，也只是在会议室外的走廊里匆匆打了个电话道歉；他提出的“优化建议”，本质上是将自己团队的工作量增加了三分之一，却为公司节省了微不足道的成本，赢得了审计部门的高度赞扬。这一切，都清晰地记录在公司的“奉献积分系统”里，最终汇聚成他胸前这枚沉甸甸的领带夹。
利尔伯恩先生开始点名表扬本季度的优秀“家人”。每念到一个名字，聚光灯就打在那人身上，全场掌声雷动。被点到名的人，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近乎晕眩的潮红，激动得不能自已。戴维斯注意到，利尔伯恩先生在与这些优秀员工进行“能量握手”（一种公司提倡的、双手紧握、目光对视的仪式）时，右手总会看似无意地按在讲台那个金属凹槽附近。而每当这时，讲台侧面一个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不起眼的显示屏上，会闪过一串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数据流。
轮到戴维斯了。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利尔伯恩先生用一种格外亲昵、充满赞赏的语调念出。他站起身，走向讲台，脚步有些发飘。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很热。他伸出手，与利尔伯恩先生那双干燥、温暖且异常有力的手握在一起。利尔伯恩先生注视着他，眼神深邃，仿佛能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戴维斯，你是我见过最有潜力的年轻人之一。”利尔伯恩先生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你的忠诚，我感受到了，非常……纯粹。”
就在这一瞬间，戴维斯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像是突然低血糖，还有一种奇异的“流失感”，仿佛身体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正顺着紧握的双手，涓涓流向对方。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汹涌澎湃的暖流和强烈的自豪感，几乎让他醉倒在这“赏识”的目光里。他胸口发热，那枚镀金领带夹似乎也变得滚烫。
仪式结束后，戴维斯晕乎乎地回到座位。周围的同事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卡珊德拉依旧安静地坐在旁边，只是当戴维斯坐下时，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灰蒙蒙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嘴终只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当晚，戴维斯带着前所未有的荣耀感加班到深夜。办公楼里灯火通明，键盘敲击声和鼠标点击声汇成一片勤奋的交响乐。他负责的项目还有一个关键节点需要突破。接近凌晨时，他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疲惫，便起身去茶水间，想再冲一杯“精力澎湃”。
在路过通往数据中心核心区域的隔离走廊时，他无意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利尔伯恩先生的私人助理莫里森，正和两名穿着白色制服、不像普通It人员的技术员低声交谈。隔离门开启的瞬间，一阵低沉的、类似大型服务器运行的嗡鸣声传了出来，但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更奇怪的、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像是风声，又像是人的叹息。莫里森敏锐地朝戴维斯的方向看了一眼，门随即关上，切断了所有声音。
戴维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假装系鞋带，蹲下身，用眼角余光扫过地面。在隔离门下方的缝隙边，他看到了一小片掉落的、非金属的材质，边缘不规则，像是……某种生物组织干燥后的碎片？他没敢细看，迅速起身离开。
回到座位，“精力澎湃”的效力上来了，但他却无法集中精神。那个呜咽声，那片碎片，还有握手时那诡异的“流失感”，像几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被“赏识”光环笼罩的大脑。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公司的内部网络，利用他作为高级项目负责人拥有的、超出普通员工的权限，开始搜索一些看似无关的关键词：“能量共鸣”、“忠诚度量化”、“生命体征优化”、“系统耗材”……
大多数搜索结果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公司宣传文稿或加密文件。但在一个早已废弃、未被完全清除的旧版员工福利计划文档的元数据里，他发现了一串被刻意抹去但未能彻底删除的代码注释。注释用一种非常古老的编程语言写着：
\/\/ L.E.p.-Unit v3.2 稳定性监测日志 - 能量转化效率提升，但‘耗材’降解速率超预期，建议优化抽取波形，减少可观测副作用。
L.E.p.？忠诚能量计划 (Loyalty Energy program)？戴维斯背后升起一股寒意。“耗材”？“降解”？“副作用”？这些冰冷的术语，与他每天被灌输的“家人”、“奉献”、“荣耀”形成了尖锐到令人齿冷的对比。
他猛地想起卡珊德拉，想起她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他想起更早之前，几位曾红极一时、然后突然“被调往海外分部”或“自愿提前享受退休生活”的优秀前辈，他们离开前的状态，似乎都与卡珊德拉有某种相似之处——一种精疲力尽后的、异常的平静，或者说，空洞。
一个疯狂的、恐怖的猜想在他脑中逐渐成形：所谓的“领导赏识”，或许根本不是对个人才能的认可，而是一场精准的、制度化的掠夺。领导，或者说这个系统，需要的是员工燃烧生命产生的“忠诚能量”，而表现最优秀、最投入的员工，产生的能量最“纯净”，也因此，会被优先、更彻底地“收割”。那套华丽的表彰体系，不过是引诱飞蛾扑火的灯盏。
接下来的几天，戴维斯在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更巨大的好奇心驱使下，变成了一个秘密的调查者。他利用一切机会观察利尔伯恩先生，发现这位副总裁确实容光焕发得异乎寻常，连最细微的皱纹都很难找到，精力旺盛到可以连续主持数小时会议而毫无倦意。他还发现，每次大型表彰会议或“能量共鸣”团建活动后，利尔伯恩先生的气色都会显得格外好，而这种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像卡珊德拉一样的“优秀员工”，悄无声息地“调岗”或“休假”了。
戴维斯试图接近卡珊德拉，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印证。但卡珊德拉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公司资产”。她对戴维斯的所有试探性提问，都报以标准化的、背诵手册般的回答：“感谢公司的培养，我很满足现在的状态，能为集团奉献是我最大的荣耀。”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就像一潭死水。
真相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得戴维斯喘不过气。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继续沿着“优秀员工”的道路走下去，他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卡珊德拉，被吸干生命力，变成一具维持着基本功能的空壳，然后像耗材一样被替换掉。而反抗？揭穿？这个系统如此强大、如此精密，利尔伯恩先生只是这个庞大机器的一个可见节点，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恐怖的力量。他一个小小的戴维斯，又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莫里森发来的邮件，通知他利尔伯恩先生要单独召见他，对他进行“更高层面的指导与赋能”。邮件措辞亲切，却让戴维斯如坠冰窟。他知道，这很可能不是机遇，而是下一次“收割”的邀请。也许，是因为他最近的“奉献”达到了新的高峰，也许，是他那些小心翼翼的探查引起了注意。
去，还是不去？戴维斯看着电脑屏幕上自己那张因过度劳累和内心煎熬而显得憔悴的脸，又摸了摸胸前那枚冰冷的、荆棘缠绕着心脏的领带夹。讽刺感达到了顶点：他曾经如此渴望的“赏识”，如今变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他为之奉献一切的公司，其根基竟然建立在如此黑暗的秘密之上。
他想起那片掉落的、像生物组织一样的碎片，想起代码注释里的“耗材”。也许，唯一的生路，不是逃跑或正面对抗，而是……变得更“有用”，但又不是那种会被彻底榨干的“有用”？或者，想办法弄清楚那个“L.E.p.-Unit”到底是什么，找到它的弱点？
戴维斯关掉邮件，深吸了一口气。甜腻的“感恩气息”依旧弥漫在空气里，但现在闻起来，只让人觉得作呕。他意识到，从今天起，他必须在这场名为“职场晋升”的生存游戏中，扮演一个全新的角色：一个清醒的、戴着镣铐的演员，一个在掠食者巢穴里寻找生机的猎物。
他的战役，刚刚开始。而这场战役最讽刺的地方在于，他胜利的标志，将不再是获得更多的“赏识”，而是成功地、不被察觉地……拒绝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