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本站设为首页
收藏新乡村

新乡村

首页 书架
字:
背景色: 关灯 护眼
首页 > 度仕桀自传 > 第2章 矿源开拓

第2章 矿源开拓(1 / 1)

 2金山,或我们的富矿

那山,我们唤作金山。自然,它不是金的。若真是金山,怕也轮不到我们祖辈在此落脚,繁衍生息,与它纠缠数百年。它的富饶与贫瘠,都藏在那一层厚厚的、沉默的黄土之下。自我能记事起,金山便以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目,横亘在我的生命里。白日里,它是温厚的,阳光洒满连绵的丘峦,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安详的脊背,梯田盘绕,绿意葱茏,仿佛是它呼吸间生出的韵律。可一到夜里,尤其是月黑风高之时,山影便陡然狰狞起来,化作一团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将零星灯火与微弱人声都吞没进去。那时,山风穿过窑洞前的枣树,发出的呜咽声,在我听来,就像是山在叹息,又像是对我们这些依偎在它脚下的人,发出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诘问。

这诘问,关于生存,关于财富,关于我们与这片土地的宿命。

我的童年,是被一种富有节奏的“哐当”声敲醒的。那不是学校的钟声,而是父辈们下矿前,检查镐头、铁锹碰撞发出的声响。天还未亮透,一条条沉默的身影,便背着干粮,顶着额头上那盏如豆的矿灯,鱼贯走入山腹的黑暗中。那灯光,微小、黯淡,却是我童年世界里最固执的星辰。它们去的,是煤窑。金山之下,埋藏的不是黄金,却是被称为“乌金”的煤。

那时的“矿源开拓”,直白得近乎残酷。就是向山的深处掘进,用汗水,甚至用性命,去换取地底黑色的骨骼。父亲从窑里出来时,除了眼白和牙齿是白的,整个人都像是从墨汁里捞出来。他坐在门槛上,母亲用热水帮他冲洗,水流在地上汇成一道道墨溪。我那时觉得,父亲真有力气,他能从山里挖出火,挖出温暖,挖出我碗里的饭菜和过年时的新衣裳。山是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恩主。我们恨它的沉重,又离不开它的赐予。这种矛盾的情感,像山里的雾气,弥漫在每个大人的眉宇间。

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也曾模仿父辈,在山坡上胡乱挖掘,希望能找到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有一次,我们竟真的挖出了一些亮晶晶的石头,不是金属,却有着规整的棱角,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我们欢天喜地地拿去给村里最老的五爷看。五爷掂量着那些石头,混浊的眼睛望着远山,喃喃道:“这是石英……不值钱。金山啊,它肚子里有货,可也得看咱会不会要。”他指了指山那边,“早年,有人开过这石头矿,没弄成,毁了半面山坡,啥也没落下。”

“为啥没弄成?”我们追问。

五爷嘬着烟袋,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心太急,只看见石头,没看见路。挖出来一堆,运不出去,烂在了山里。开拓矿源,不是有把子力气就够的哟。”

五爷的话,我当时并未深解。但那“毁了半面山坡”的景象,却和父辈们从黑暗煤窑里带回的财富一样,深深烙印在我心里。一种模糊的不安开始滋生:我们与山的这种索取关系,是否太过粗暴?那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山体,是否正是它无声的控诉?

这种不安,在我离开家乡,去南方上大学后,变得具体而尖锐。我见识了真正的“矿源开拓”可以有多么宏大的规模。巨大的机械臂如同钢铁巨兽,轻易地便能剥开整座山峦;自动化流水线日夜不息,将矿石转化为惊人的财富。城市的霓虹、轰鸣的工厂,其血液里,似乎都流淌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矿产资源。我学的虽是文科,但也从新闻报道和经济学课堂上,听到了“资源诅咒”这个词——那些拥有丰富自然资源的地区,并未因此走向普遍的繁荣,反而常常陷入依赖、枯竭与停滞的困境。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金山,想起了那些黑色的煤,和五爷口中那些最终“烂在了山里”的亮晶晶的石英。我家乡的开拓,是否正是一种微缩版的“诅咒”?我们付出了环境的代价、健康的代价,换来的,是否只是一种脆弱的、一眼可以望到头的温饱?

再次回到金山,是在父亲因病提前离开煤窑之后。他咳嗽了半辈子,肺里装满了煤尘。山,似乎把它拿走的,又以另一种方式还了回来。村里的煤窑也因规模太小、安全隐患太多,被政府关停了。金山脚下,突然陷入了一种失重的寂静。没有了“哐当”的声响,没有了矿工们黝黑而疲惫的笑骂,连那山风的呜咽,都显得格外空洞。富矿,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穷山。

年轻人几乎都走了,去了更远更大的“矿”上——南方的工厂,北方的工地。村里只剩下老人,守着梯田和回忆。金山,在夕阳下,显得前所未有的苍老和落寞。它曾经被我们索取,如今又被我们遗弃。

父亲常常坐在院子里,望着金山发呆。有一天,他忽然说:“山没变,是咱的路,走到头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积郁多年的迷雾。是啊,矿源从未枯竭,枯竭的是我们开拓矿源的思路。我们只学会了向下挖,向深处掘,却从未想过,还可以向四周看,向高处寻。

转机,来自一个更年轻的“傻子”,我的堂弟阿鑫。他大学读的是农林专业,却偏偏在城里工作几年后跑了回来。他不要下矿,他要上山。村里人笑话他:“金山除了点煤疙瘩和烂石头,还能长出金元宝来?”

阿鑫不争辩,他拿着奇怪的仪器满山跑,测土质,看光照,记录气候。他不再盯着地下,而是研究山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风,每一片阳光。半年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包下那片被以前石英矿开采毁坏的、谁也不要的荒坡,种果树。

“那能种活个啥?石头缝里能长出钱来?”我父亲也直摇头。

但阿鑫固执得像山上的石头。他引进了耐旱的品种,学着用科学的方法改良贫瘠的土壤。他不再追求短时间内的暴利,而是像山一样,耐心地等待。第一年,树苗稀稀拉拉;第二年,成活了一大半;第三年,荒坡上竟然泛起了一片令人心颤的新绿。

奇迹,是在第四个年头发生的。那些果树开了花,结了果。是一种新品种的甜脆枣,口感极佳。更神奇的是,阿鑫没有像父辈卖煤那样,等着贩子上门压价。他在网上开了直播,镜头对着我们的金山——那时节,山峦叠翠,枣花飘香,秋季果实累累,红绿相间,好看极了。他讲述金山的传说,讲述父辈挖煤的故事,讲述这片土地从“黑色”到“绿色”的转变。

订单,从四面八方飞来。价格,远比当初卖煤要高出许多。人们买的不仅仅是甜脆枣,更是枣子背后那片山的故事,那种“开拓”的新含义。

阿鑫的成功,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层层涟漪。村里开始有了变化。有人学着阿鑫,在梯田上种起了高附加值的有机杂粮;有人将废弃的窑洞改造成了具有乡土风情的民宿,接待来自城市、渴望“复得返自然”的游客;甚至,当年五爷口中不值钱的“石英”和那些独特的山体岩层,也吸引了地质学者和户外爱好者前来考察、观光。那位曾预言“金山戴帽,伙计睡觉”(意指阴雨天无法挖矿)的五爷,如今看着满山忙碌的景象,咧开没牙的嘴笑:“这下好了,金山戴了顶绿帽子,伙计们更睡不着咯!”

现在,当我再次站在家门口,眺望金山时,它在我眼中,拥有了全新的色彩和意义。它不再是那个非敌即友的沉默巨兽,而是一位宽厚的长者,它一直都在那里,以它自己的方式,蕴藏着无穷的富矿。过去的我们,像个懵懂的少年,只懂得用蛮力索取它的血肉;而今,我们终于开始学习,如何像一个成熟的大人,去读懂它的脉络,欣赏它的气质,与它和谐共处,共同生长。

所谓的“矿源”,从来就不仅仅是埋藏于地下的煤炭和矿石。真正的富矿,是这片土地本身,是它独特的自然风貌,是它积淀的人文历史,是生活于此的人们的坚韧与智慧。开拓的真正含义,并非掠夺式的掘进,而是发现、培育与创造。是从“靠山吃山”的原始索取,转变为“育山富山”的可持续发展。

夜幕再次降临,金山隐入巨大的轮廓中,但山脚下,村庄里灯火明亮,甚至有了欢声笑语。那些亮光,不再是下矿时微弱如豆的求生之火,而是温暖、安稳的生活之光,是希望之光。这光,照亮了回归的路,也照亮了前行的路。

我忽然明白了,真正的“换变致富”,换的不是别的,是我们看待这片土地的眼界和心境;变的也不是别的,是我们与这片土地相处的方式。当我们不再把山仅仅视为索取的对象,而是当作生命的共同体,我们便终于砸碎了那“资源诅咒”的无形枷锁,开拓出了一条永不枯竭的致富矿脉。

这矿脉,深植于我们对故土的深情与敬畏之中,它的名字,就叫作——希望。而金山,依旧沉默地矗立,但在它的沉默里,我听到了最磅礴的、关于新生与富足的回响。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