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遇到时,你们都是想着啥?;言语上的妆颜!都是最好的安慰
《路口,你我在寻!》
这念头,是在一个极寻常的傍晚生出来的。我正驱车回家,行在一条走了不下千百遍的路上。暮色四合,路灯还未全然亮起,天地间是那种将明未明、将暗未暗的暧昧颜色。车窗外的景物,店铺的招牌,行道的树木,都失了白日的鲜明轮廓,融成一片流质的、灰蒙蒙的背景。我的手脚几乎是不必经由大脑指挥的,转弯,并线,避让,一切都成了嵌入骨子里的习惯。就在这近乎机械的滑行中,一个警醒的意识猛地跳了出来:若我此刻不假思索,下一个路口,我一定会顺着惯常的路径右转,驶向那条归家的熟路。那么,如果……如果我不右转,而是直行,或者,向左呢?那路的尽头,连接着怎样的世界?
这念头如一粒石子,投入了沉寂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我竟真的没有右转。方向盘在手中微微一沉,车头便对准了那条我从未选择过的、直行的道路。这一瞬间,周遭那流质的、模糊的背景,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光骤然照亮,一切都清晰、尖锐起来。路似乎窄了些,两旁的建筑也换了陌生的式样,甚至连空气里,都飘散着一丝与我的日常绝不相闻的、陌生的气息。我的心跳竟有些快了,一种微凉的、带着冒险意味的兴奋感,顺着脊椎悄悄爬升。我并未指望这条未知的路能带我抵达什么桃源仙境,我贪恋的,仅仅是这“选择”本身所带来的、片刻的清醒与自由。
我们的一生,仿佛就是被无数个或显或隐的“路口”所界定的。有些路口,是地理上的,实实在在,横亘在眼前。譬如童年时,那条从家通往学校的路,第一个十字路口便是每日最大的冒险。是跟着人流等绿灯,还是瞅准车流的间隙像小鹿般惊险地穿过?这个选择,在幼小的心灵里,其严肃性不亚于一场盛大的仪式。再年长些,那路口便成了填报志愿时,笔下那几个沉甸甸的专业名称;成了毕业时节,分别去往天南地北的火车站台;成了向意中人开口或不开口的艰难刹那。这些路口,目标明确,抉择的重量实实在在,压得人青春的肩膀生疼。
待到人生过半,路口的形态便愈发复杂起来。它不再总是那样棱角分明,反而更像一片望不见边际的迷雾丛林。是安于一份平稳却乏味的工作,还是纵身一跃,去追逐那点残存的、不甚明亮的梦想?是囿于一段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关系,还是鼓足勇气,去面对分离后的茫茫空虚?这些路口,没有路标,没有指示灯,连脚下的路是坚实还是泥泞,都未可知。我们常常是在徘徊许久之后,才蓦然惊觉,自己早已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走出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南宋词人辛弃疾在那阕《青玉案》里,将这种寻觅的意境写到了极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们所寻的“那人”,何尝不就是一个能让心灵安顿的、正确的“路口”?那千百度的追寻,是焦灼,是迷茫;而蓦然回首的邂逅,是偶然,也是必然,是长期寻觅后,精神在某一刻的豁然开朗。
然而,更多的时候,我们却陷入了一种可怕的“自动化”生存。每日行走在固定的路线上,重复着固定的工作,会见着固定的人群,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渐渐凝固成一种固定的模式。我们不是在选择道路,而是被习惯的巨大惯性推着,滑向下一个既定的节点。眼睛虽然睁着,却视而不见;耳朵虽然竖着,却听而不闻。生活成了一场漫长的、无意识的梦游。那个真实的、敏感的、充满好奇的“我”,被深深地囚禁在躯壳之内,日渐沉默。偶尔在深夜醒来,会感到一种无边的空洞与恐慌,仿佛自己正被一种无形的流沙悄然吞噬。这种状态,诗人奥登曾有过精准的描绘,他形容现代人蜷缩在“周末的寂静中,如陷流沙”,那种无力与沉沦,正是失去选择意识、失去寻找路口能力的可悲境况。
因此,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去打破这种僵死的平衡,为自己“制造”一些路口。这并非意味着总要做出天翻地覆的改变。它可以是微小的,日常的,近乎私密的。譬如,放弃常走的那条大路,拐进一条从未涉足的小巷,去探看巷子深处是否有一株开着花的树。譬如,在一家熟悉的餐馆,放弃招牌菜,点一道名字古怪、从未尝过的菜肴,去迎接味蕾上一次小小的、或惊或喜的意外。又譬如,拿起一本与自己专业、兴趣全无关联的书籍,强迫自己进入一个陌生的思想领域,去经历一场智识上的远足。
这些刻意的“偏离”,其意义不在于那小巷、那菜肴、那书本本身能带来多大的愉悦,而在于它像一柄锋利的凿子,在我们厚重的生活冰面上,凿开了一个呼吸的孔洞。它提醒我们:你仍是自由的,你仍有选择的权利。每一次微小的偏离,都是一次对自我疆界的有益试探,一次对心灵麻木的温柔抵抗。它让我们从“被经历”的客体,重新回归为“去经历”的主体。
这种“寻找路口”的哲学,在人类文明的星空中,早有明亮的星辰作为指引。古代的游牧民族,他们不修筑城池,不固守田园,而是逐水草而居,随着季节的韵律,在广袤的天地间迁徙。他们的生命,就是一条不断延伸的、寻找下一个丰美草场的路途。每一次迁徙,都是一个重大的路口,需要依据星象、风向、牧草的长势,做出关乎整个部落生存的抉择。他们的文明,是“在路上”的文明,充满了流动的智慧与勇气。而如李白那样的古代行旅诗人,他一生的大部时光,都在“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的人生,是由一个个地名串联起来的:江陵、金陵、宣城、夜郎……每一个地名,都是一个他人生的路口。他在这些路口的转折中,才得以写下“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浩叹,才得以生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放,也才得以在纵情山水与渴求功名的矛盾中,淬炼出他那独一无二的、光耀千古的诗篇。他的生命,因其巨大的流动性,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广度与深度。
自然,寻找新的路口,意味着面对未知,也必然伴随着风险与代价。那条未经选择的路,其尽头可能并非桃源,而是断崖;那道未曾品尝的菜肴,可能难以下咽;那本强行阅读的书籍,可能枯燥无比。更深的恐惧在于,我们害怕在一次次的偏离与尝试后,最终发现自己寻得的,不过是一片更大的虚无,或者,是一个连回头路都已截断的尴尬绝境。这种对未知的恐惧,是人类最古老、也最顽固的情感之一。
然而,生命的吊诡与壮丽之处也正在于此。真正的安全感,从来不是固守在一个看似安全的堡垒里所能获得的。那种固守,只会滋生停滞的腐朽气息。相反,它是在面对不确定性时,所生长出的那种应对变化的勇气与能力。是在一次又一次主动的“试错”中,逐渐建立起的对自我判断力的信任。一个从未经历过风浪的水手,不会真正懂得大海,也不会真正信任他的船。人生的格局,正是在这不断的选择、尝试、犯错、修正的过程中,被一点点撑大的。那“灯火阑珊处”的惊喜,永远只属于那些在“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漫漫长路上,不曾停下脚步的寻觅者。
于是,我渐渐学会了欣赏这种“在路上”的状态。目标固然重要,但它不应是僵硬的端点,而应是一个流动的、可以不断被重新定义的远方。人生的丰饶,其实更多地蕴藏在这奔赴目标的“过程”之中,蕴藏在对每一个偶然遇合的“路口”的审视、抉择与体验之中。我不再急于抵达,而是开始学着耽溺于过程。我享受在熟悉的城市里,像个游荡者般漫无目的地行走,让脚步带领眼睛,去发现墙角的一抹苔痕,窗台的一盆鲜花,或是两位老人对弈时那专注而安详的神态。这些微不足道的景象,因为是不期而遇的,反而比那些着名的景点,更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生命地图上独一无二的、温暖的坐标。
我也开始理解,所谓“寻找下一个路口”,并不总是外向的、地理上的迁徙。它更是一种内向的、精神的探索。是在日常的琐碎中,开辟出一片属于自我的“飞地”。是在夜深人静时,与自己的内心来一场真诚的对谈,那是一个更幽深、更复杂的路口。是去尝试理解一个与你截然相反的观点,那是一次思想上的冒险。是学习一项毫无功利用途的技能,比如吹奏一种乐器,或是辨识天上的星座,那是在精神的版图上,开拓一块新的疆域。这种内向的寻找,其惊心动魄之处,丝毫不亚于外在的远行。
窗外的天色,已由暧昧的暮色,转为沉静的、彻底的夜。远处的街灯连成一条温暖的光河,静静地流淌。我方才选择直行的那条陌生道路,终究又将我引向了另一个熟悉的、可以归家的路口。世界似乎并未因为那次小小的偏离而有任何改变。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同的了。是我的心境。那片刻的清醒与自主,像一枚温润的玉石,已被我揣进了怀里。
人生漫漫,我们永远在途中。下一个路口,或许就在明天的通勤路上,或许就在下一本即将翻开书的书页里,或许,就在一次与陌生人的善意对视中。它不必是惊天动地的转折,只需是一点微小的、向外的探询,或是一点内向的、对自己的关照。愿我们都能保有这份“寻找路口”的兴致与勇气,不被习惯的洪流所裹挟,不在麻木中沉沦。如此,我们的生命之流,才能避免成为一潭死水,而始终保有山泉般的活泼与清澈,在每一个转弯处,都能遇见一片意想不到的、开阔的风景。
“风景”!转弯处,有懂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