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鳞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浅滩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潜蛟的老大,那个神秘莫测、被老鱼头等人称为“疯子”或“怪胎”的“老蛟”,要见夜枭他们?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老疤作为聚居点的头领,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强撑着疲惫的身体,走到峭壁边缘,沉声回应:“多谢援手,潜蛟的朋友。不知老蛟找我们,所为何事?”他刻意强调了“我们”,将夜枭等人纳入了浅谈的范畴,这是一种隐晦的保护姿态。
银鳞似乎对老疤的小心思洞若观火,嘴角几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依旧是那副清冷的语调:“老大的心思,我们做手下的不好揣测。但他对旧时代的技术,尤其是能引起‘深海猎犬’(她显然指的是归墟教团的血蛸船和其背后的势力)这么大反应的东西,一向很有兴趣。另外……”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夜枭,以及他身边警惕的灵狐,“老大最近得到了一些关于‘雾螺峡’的有趣消息,或许,你们也会感兴趣。”
雾螺峡!这个名字让夜枭、灵狐心中俱是一震。归墟教团的地图指向那里,夜枭通过钥匙感应到的螺旋阴影也在那里,现在潜蛟的老大也提到了那里!这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枯叶医生和我们的同伴铁面,是否在你们那里?”灵狐扬声问道,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那个老医生和那个戴面具的?”银鳞点了点头,“他们找到了我们在碎礁区的一个临时联络点,出示了些有趣的小玩意,说要见老大谈笔交易。按照规矩,他们现在应该在去‘渊鲸’的路上。老大要见的,也包括他们。不过现在看来,正主儿在这里。”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夜枭身上,意有所指。
“渊鲸?那是哪里?”老疤皱眉问。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我们潜蛟的移动基地,一个你们岸上人找不到的地方。”银鳞的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傲然,“怎么样?去,还是不去?老大不喜欢等人,也不喜欢被拒绝。当然,选择权在你们。不过,以你们现在的情况,恐怕挡不住‘深海猎犬’的下一次‘拜访’。那些疯子,盯上的东西,不拿到手是不会罢休的。”
她说的是事实。浅滩刚刚经历一场恶战,死伤数人,防御设施损坏严重,人人带伤,疲惫不堪。而归墟教团(深海猎犬)仅仅损失了两艘外围的血蛸船和一个黑袍小头目,主力未损。他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而且下一次,攻势必然更加猛烈。浅滩,守不住。
老疤的脸色变幻不定。让夜枭他们跟潜蛟走,无异于与虎谋皮。潜蛟名声在外,亦正亦邪,行事只凭喜好和利益,谁也不知道那个“老蛟”在打什么算盘。但眼下,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至少,潜蛟表现出了对抗“深海猎犬”的意愿和能力,而且他们对“雾螺峡”似乎也有所了解。
夜枭在灵狐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他胸口的隐痛依旧,但精神因为刚才的“爆发”和此刻的危机而高度集中。他看着银鳞,又看了看身边满脸担忧和疲惫的灵狐,以及周围伤痕累累、眼带希冀望着他的浅滩众人。
留下,是等死,还会连累浅滩。跟潜蛟走,前途未卜,但或许有一线生机,有机会找到解决自身问题的方法,甚至,探寻母亲留下的秘密。而且,铁面和枯叶可能已经在“渊鲸”了。
“我们跟你们走。”夜枭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上前一步,尽管需要扶着岩石才能站稳,“但有两个条件。”
银鳞挑了挑眉,似乎对夜枭敢于提条件有些意外,但并未动怒:“说。”
“第一,浅滩的其他人,与此事无关。无论我们跟你们走之后发生什么,‘深海猎犬’或者任何其他势力,不得再牵连、报复浅滩。”夜枭盯着银鳞的眼睛。
银鳞点了点头:“可以。潜蛟有自己的海域,一般不插手岸上聚居点的恩怨。但‘深海猎犬’是疯子,我们不保证他们会不会发疯。不过,如果他们敢再来,我们潜蛟不介意再多打几艘‘小渔船’。”她语气轻松,却带着冰冷的杀意。
“第二,”夜枭深吸一口气,“我的同伴灵狐,必须和我一起。还有,我们需要知道铁面和枯叶医生是否安全,以及,你们老大到底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他又能提供什么。”
银鳞这次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评估,或者通过某种方式与后方联系。片刻后,她开口道:“你的女伴可以一起。至于那个医生和面具男,在我们抵达‘渊鲸’之前,应该就能确认他们的安全。至于老大想要什么,又能给你们什么……”她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似于玩味的表情,“等你们见到他,自然就知道了。我只能说,老大对‘深海猎犬’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们害怕的东西,都很感兴趣。而恰好,你们似乎两样都沾点边。这笔交易,你们未必会亏。”
她的话说得很直白,潜蛟看中的是夜枭他们带来的“麻烦”和“价值”,这是一种基于利益的风险投资。虽然冷酷,但比起虚伪的承诺,反而让人稍微安心一点。
夜枭看向灵狐,灵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她绝不会让夜枭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她又看向老疤。
老疤叹了口气,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夜枭(尽量避开伤口)和灵狐的肩膀:“小子,丫头,保重。浅滩欠你们一条命。如果……如果还有机会,记得回来看看。”这个粗糙的汉子,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温情和不舍。
阿古、鬼爷、火姑等人也围了上来,说着祝福和告别的话。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一同浴血奋战的情谊,已经将这群来自不同地方、背负不同命运的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走吧。船在等了。”银鳞催促道,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雾气快散了,我们得趁天亮前进入安全航道。”
夜枭和灵狐最后看了一眼浅滩,看了一眼这些在废土边缘挣扎求存、却依旧保留着质朴情谊的人们,然后转身,在银鳞派来的一艘小型交通艇的接应下,登上了那艘名为“飞鱼”的奇特潜水船。
进入船舱,内部空间比从外面看要宽敞一些,但也谈不上舒适。墙壁是冰冷的金属,散发着机油和海水特有的味道。各种他们看不懂的仪表、屏幕和管线遍布舱壁,闪烁着各色微光。几个穿着类似银鳞作战服的船员,面无表情地操作着设备,对他们这两个“外人”投来审视的一瞥,便不再关注。
银鳞没有多作解释,只是示意他们跟上,来到一处相对宽敞、像是小型指挥室或会客室的舱室。“在这里等着,不要乱碰任何东西。我们很快出发。”她说完,便转身离开,进入了前方的驾驶舱。
伴随着一阵低沉的嗡鸣和轻微的震动,“飞鱼”开始下潜。透过舱壁上的圆形观察窗(由多层强化玻璃构成),夜枭和灵狐看到海水迅速漫过窗口,浅滩峭壁的轮廓在幽暗的海水中快速缩小、消失。他们正朝着大海深处,朝着那个神秘的“渊鲸”,进发。
舱室内只剩下夜枭和灵狐两人。灵狐扶着夜霄在一张固定的金属座椅上坐下,低声问:“感觉怎么样?”
“还好。”夜枭勉强笑了笑,脸色依旧苍白。刚才强行引导模型挂坠的力量,消耗巨大,加上战斗的紧张和伤势,他现在只觉得浑身发软,头晕目眩。但胸口的模型挂坠,此刻却传来一种奇特的、平稳的温热感,仿佛在默默滋养着他受损的身体和精神。“银鳞说的‘渊鲸’,你觉得会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普通的船或者水下基地。”灵狐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潜蛟掌握的技术,看起来比岸上那些拾荒者和普通聚居点先进得多,甚至可能不亚于‘归墟教团’。那个‘老蛟’,恐怕是个极为难缠的角色。我们得小心。”
夜枭点了点头,摸了摸胸口的挂坠。钥匙的感应,在他登船下潜后,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那种指向雾螺峡深处螺旋阴影的牵引感,如同指南针般稳定。无论“渊鲸”是什么地方,无论“老蛟”有什么目的,雾螺峡,他是必须要去的。那里,或许有母亲留下的答案,有解决侵蚀的希望,也可能有……关于沈砚下落的线索。
“飞鱼”在水下平稳而快速地航行着。观察窗外,是深邃幽暗的海水,偶尔有发光的深海生物游过,拖着长长的光尾,如同夜空中的流星。船舱内很安静,只有设备低沉的运行声。灵狐守在夜枭身边,闭目养神,但耳朵始终警惕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大约航行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无法准确判断时间),前方的海水中,突然出现了一片巨大的、连绵的阴影。起初以为是什么巨大的海底山脉,但随着“飞鱼”的靠近,那阴影的轮廓逐渐清晰——那并非自然形成的山体,而是由无数巨大的、锈蚀的金属结构、断裂的管道、扭曲的船体残骸,以一种看似混乱、却又隐隐带着某种规律的方式,拼接、堆叠、组合而成的一个庞然大物!
它静静悬浮在深海之中,如同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其规模远超“飞鱼”,甚至比夜枭在灯塔资料中见过的旧时代大型军舰还要庞大数倍!无数星星点点的灯光,从这庞然大物表面的缝隙、窗口和外部平台上透出,照亮了周围的海水,也勾勒出它那充满后工业时代废墟美学的、狰狞而又宏伟的轮廓。
“渊鲸……”灵狐喃喃道,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这根本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座移动的水下都市废墟!潜蛟,竟然将这样一座庞然大物,改造成了他们的移动家园和基地!
“飞鱼”缓缓靠近“渊鲸”,从其侧面一个开启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巨大闸门驶入。闸门内是一个充满了海水的大型船坞,停泊着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船只,有些看起来是功能性的工程船,有些则明显是武装船只。“飞鱼”在一个泊位停稳,舱门打开。
银鳞已经等在舱外。“欢迎来到‘渊鲸’。”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船坞里回荡,“跟我来,老大在等你们。”
夜枭和灵狐走下“飞鱼”,踏上了“渊鲸”那锈蚀却坚实的金属甲板。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铁锈、海水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陈旧气息。周围忙碌的潜蛟成员,穿着各式各样的、兼具实用与改装风格的衣服,大多神情冷漠,行色匆匆,对他们这两个陌生人投来短暂而探究的目光。
在银鳞的带领下,他们穿过复杂的通道和舱室,乘坐吱呀作响的老旧升降梯,不断深入“渊鲸”内部。沿途所见,无不显示着这里是一个功能齐全、自给自足的封闭社会。有种植着发光苔藓和怪异菌类的“农场”区,有叮当作响的锻造车间,有摆满各种不明仪器和屏幕的控制室,甚至还有小型市集和居住区。这里的人们虽然外表粗犷,但秩序井然,与浅滩那种挣扎求存的氛围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个纪律严明的海上部落,或者……军队。
最终,他们来到了“渊鲸”深处,一扇厚重、布满铆钉的金属大门前。大门两侧,站立着两名全副武装、连面部都覆盖在狰狞呼吸面罩下的守卫,他们手中的武器造型奇特,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银鳞上前,在门旁一个面板上操作了几下,厚重的金属大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宽敞的空间。
这里像是一个舰桥、图书馆和私人收藏室的混合体。空间很大,挑高足有数层,四周是环绕的、摆满了书籍、卷轴、各种奇怪机械和生物标本的金属书架和工作台。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屏幕和控制台组成的指挥座席。此刻,指挥座席正缓缓转向门口。
座位上,坐着一个“人”。
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他的形象,实在难以用简单的“人”来形容。他看起来年纪很大,须发皆白,但并非正常老人的银白,而是一种缺乏光泽的、仿佛金属氧化后的灰白色。他穿着一身类似旧时代海军将领的制服,但布满了修补的痕迹和各种奇怪的徽章、挂件。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下半身——从腰部以下,并非双腿,而是与身下那张巨大座椅(或者说控制台)紧密连接在一起的、由金属管线、液压装置和某种半透明的、仿佛生物组织般的结构构成的复杂集合体。无数细小的线缆和软管从他的后颈、脊柱部位延伸出来,接入座椅后方,仿佛他整个人,已经与这艘“渊鲸”融为一体。
他的脸庞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伤疤,一只眼睛是正常的、虽然浑浊却锐利如鹰的灰色眸子,另一只眼睛则被一个复杂的、不断有细微数据流闪过的机械义眼所取代。当他“看”过来时,那只机械义眼发出轻微的嗡鸣,瞳孔位置的红光微微闪烁,给人一种被完全看透的感觉。
“老蛟”,潜蛟的首领,渊鲸的“大脑”与心脏。
“欢迎,钥匙的持有者,以及……灯塔的幸存者。”一个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却又奇异地充满力量感和压迫感的声音,在空旷的舱室内响起。老蛟那只正常的灰色眼睛,缓缓扫过夜枭和灵狐,最后定格在夜枭胸口的模型挂坠上,机械义眼的数据流闪烁得飞快。
“我,是‘渊鲸’之主,你们可以叫我‘老蛟’。”他微微抬起一只枯瘦、但手指关节异常粗大、布满老茧和金属加固的手,“不必拘谨。我对你们的故事,以及你们带来的‘麻烦’,很有兴趣。尤其是……”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夜枭脸上,那只机械义眼,似乎穿透了皮肉,直视着他体内盘踞的混沌侵蚀,以及那点微弱的秩序回响。
“你身体里那个有趣的‘小东西’,和你母亲留下的,指向‘雾螺峡’深处那个‘大东西’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