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十洲，阆苑仙洲，芜园。

今日雨过初霁，天朗气清。

时至夏末，桂序将至，辰时的山间雾气沆砀。每年逢此季节，一种名为杜若的芳草，叶片上便会凝结一层晶莹凝露。

渊九把这些露水搜集起来，酿作酒，喻为天醴。酒液芬芳甜美，胜琼浆甘露，饮之忘忧。

这仙洲中，也只有蘅芜君渊九有这等闲情雅致了。

吱呀一声，虚掩的木门被推开。渊九走出芜园，踏上下山的小径。今日要去岛外凡俗市集采买些置物。

无他，修行不精，要想在山间过得自在，还需仰仗俗物。渊九来阆苑洲已有百八十载，修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求仙之路上一直无所长进，最大的兴趣是研究百药异花和如何当个舒坦快活的散仙。

反正世道太平，孑然一身，他也乐得自在。

而他远在紫府洲的圣师东华帝君，早被他列入百年一遇的名录中，恨不得自己早点被这位老人家忘干净。

即将入秋，连天云苔为长风晕开，连带着暑气也消弭了些。走在山野小道上，繁枝遮了日头，小风吹来，渊九竟感到一丝凉意。

回去得多添件衣衫。松珀师妹前些日子送来的云水青蜻蜓纹料子，他喜欢得紧。过几日寻位瑶池仙子帮忙裁了，入冬便能披上……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一不留神，走进了岔路。

这是与山径相连的一条蜿蜒曲径，斜斜地隐没在幽林间，平日无人涉足。夹道草木间盛开着各色野花，红紫白赤，如繁星点缀其间。几只黑蝶倘佯在远处，四下阒静，连鸟虫嘶鸣也无。

他有些恍神。便原路返回，寻着正确的路离开。

他隐居的这座无名山林同三岛十洲的年岁一般古老，山中不乏狼虫虎豹，深处更有修行千年的精怪。虽说呆在仙洲也长了些本事，终究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才懒得去招惹那些是非。

若非还惦记紫府那太乙箓，他早转投那骊山老母，作她麾下一名恣意的地仙去了。

人嘛，活着哪有事事顺意，他这不入流的小仙也免不了俗。他一无大志，二无伴侣，三无物欲……

——物欲……还是有的。不过也就好爱些漂亮物事、光鲜亮丽的美物好景罢了。

若是作了那上清真仙……

渊九唇角微微上扬，拢了拢大袖，往山下去了。

走进洲下的凡家村集间，烟火气扑面而来。村落傍海而居，名唤无涯，为一方海岸渡口，来往人群甚多，亦是去往海外的口岸。

世人皆道海内有蓬山，青鸟为凭，每年入海寻仙者不知凡几。却殊不知真正通往三岛十洲的路就在他们头顶的无名丘野间。

渊九化了身形，融入人群逛起了集市。人人都歆羡神仙，却不知道他们中有位仙人，正蹲在摊位前发愁该怎么省点铜板。

……山上住惯了，一到凡界这钱不留神就花太快。一年只有这么些，渊九已经开始为入冬的开支头疼了。

……怎么他这神仙当得这般窝囊？

给老板娘说了若干好话，仗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好脸，又是节省一笔。他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将物事往袖中一揣，转身离开了。

路过一间客栈，只听内中一阵喧哗，好似说是哪位客人喝得烂醉，单也不买人也不听，推推搡搡便要逃，鸡飞狗跳。

渊九看了一眼，继续往岛外走了。海风吹来，卷起他的宽袍长发，携着股浅淡的咸腥。

今日的大海好似格外安静，没有平日纤夫奔忙、船只竞发的声音。海面平静无波，遥远处，海平面银光一线，亮如萤雪。

方踏入山间，一道无形屏障升起，隔开了远方的凡俗喧嚣。阆苑洲与无涯岛，仙与凡，咫尺红尘。

渊九恢复形貌，身形拔高，一头柔软金发披散下来，映着繁枝叶影。其人背影清越出尘，如行春冰之上。

行至半途，渊九蓦然后悔，没在岛上来上一壶渔家酿。这海酒是无涯岛特产，辛辣浓香，一杯入喉仿佛饮下满腹海风，甚是上瘾。

罢了，他决定回去把埋在桂树下的三坛酒挖出来。

松珀那丫头铁定要拿一坛，剩下两坛嘛……他得好好藏起来喝。

手一抬，杳茫天际中，白凤迴风而来，翙翙其羽，绕着他飞远了。他凝视着白凤远去的影子，如一片雪花穿过横林。

顺着白凤，他的视线捕捉到一处山谷。山间氤氲林雾弥漫，内中看不分明，偶有黑蝶飘翩其间，看起来分外静谧。

这山上，什么时候有这种蝴蝶的？

今天的山，似乎过于安静了。

沉吟片刻，他足下轻点，广袖为山风鼔起，朝那处腾挪而去。

他轻轻落在一树顶。此处偏僻，他鲜少到访。树影投下阳光，碎金般铺了满地，看不清林中模样。煦风拂过，隐约间，他嗅到一股海风的味道。

隔着结界，这无涯岛的海风是何时吹上来的？

不对。

他无声落了地，收敛气息，开启灵识往前探去。拨开眼前的叶片，一片小塘出现眼前。

此间水雾氤氲，幽叶碧波，天光透过树影，于水脉间洒落一片婆娑光斑，俨然一副清丽好景致。

除此之外，并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