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传警,帅府心忧
天宝十五载的晋阳,雪下得没个章法。
从腊月廿三那天起,铅灰色的云就没散过,鹅毛大的雪片裹着朔风,把整座城揉进一片混沌的白里——
街面上的青石板早被雪埋得不见踪影,连最热闹的西市都没了人声,只有巡城兵甲胄上的铜环,在风雪里偶尔叮当作响,像冻僵的铃铛。
天刚蒙蒙亮,节度使府后院的校场却没歇着。
玄色铠甲在雪地里泛着冷光,李光弼握着长枪,枪尖挑开迎面扑来的雪沫子,转腕、横扫、收势,动作干脆得没带起半分多余的雪。
晨练已过了一个时辰,他后颈的汗透过衬袍渗出来,一遇寒风就结成细霜,可他像没察觉似的,目光仍紧紧锁着前方的枪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节帅!节帅!”
急促的呼喊裹着风雪冲过来。
李光弼收枪回头,见亲兵小周抱着个暗红漆木盒,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跑。
小周的棉靴早被雪泡透,裤脚冻得硬邦邦的,跑起来时雪沫子顺着裤管往下掉,连耳尖都红得像要滴血,怀里的木盒却护得紧紧的,生怕沾了半点雪。
“慢点,别摔了。”
李光弼迎上去,伸手扶了把差点打滑的小周。指尖触到小周的胳膊,冰得像握了块雪团。
“不是……不是小事!”
小周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得厉害,把木盒往李光弼手里塞,
“蜀地来的急报!杨慎矜大人亲笔!驿卒说……说这信路上换了八匹马,马都跑瘫了两匹,他自己三天没合眼,刚到府门就晕过去了!”
“八匹快马”四个字像块冰,“咚”地砸进李光弼心里。他接过木盒,指腹摩挲着火漆封口上的印纹——那是杨慎矜的私印,平日里只在要紧公文上用。
随军二十多年,他太清楚“八匹快马”的分量:要么是边疆丢了重镇,要么是中枢出了塌天的事。
校场上的士兵还在列阵,寒风卷着雪打在甲胄上,发出“沙沙”的响。
李光弼抬头扫了眼队伍,士兵们的眉毛上都凝着霜,却没一个人缩脖子,手里的刀枪握得笔直。
他收回目光,拍了拍小周肩上的雪:“去账房领两斤炭,再让伙房给你盛碗热汤面,多加辣子,暖暖身子。”
“欸!”小周应得脆,脚却没动,搓着冻僵的手往木盒上瞟,“那……那信里的事……”
“我先去看。”
李光弼掂了掂木盒,转身往书房走。雪落在他的发冠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上个月从长安传来的消息——
安禄山在范阳起兵,打着“诛杨国忠,清君侧”的旗号,十五万叛军一路南下,沧州、德州没撑过三天就陷了。
当时他跟副将仆固怀恩说,长安有潼关天险,哥舒翰将军守在那儿,总能挡一阵,可现在……
书房的门一推开,暖意混着墨香和药香扑面而来。
崔氏正坐在窗边的暖榻上,手里缝着件小儿棉袍,榻边的小炭炉上温着碗药,袅袅的白气裹着苦香,飘得满屋子都是。
见他进来,崔氏忙放下针线起身,手里还捏着根穿了线的针:
“回来了?我刚把你那件厚棉袍烘在炭炉边,快换上,别冻着。”
她伸手想帮他解铠甲的系带,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甲片,就见他手里攥着个木盒,脸色沉得像窗外的雪天,手顿了顿,又悄悄缩了回去,只把烘暖的棉袍递过去:
“是出什么事了?看你这脸色。”
李光弼没应声,走到案前坐下。
案上还摊着张晋阳地形图,他前晚看了半宿,上面用红笔圈了好几个关隘。
他从腰间抽出匕首,指尖捏着刀柄,深吸了口气,才慢慢挑开火漆封口。木盒里只有一张信纸,叠得整整齐齐,他展开时,指腹都有些发颤。
“长安已陷”——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猛地扎进眼里。
李光弼的瞳孔骤然缩了缩,手里的信纸“哗啦”响了一声,他赶紧攥紧,指节用力得发白,纸角被捏得皱成一团。后面的字像是在跳:
“上幸蜀,行至马嵬坡,六军不发……”
“安禄山于洛阳称帝,国号大燕……”
“史思明引兵三万,趋晋阳,沿途州县降者十之七八……”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心上。
李光弼僵在案前,耳边仿佛响起长安城里的厮杀声,想起大明宫的飞檐在火光里崩塌,想起百姓扶老携幼逃难的模样——
他在长安待过三年,还记得朱雀大街上的糖画摊,记得春日里曲江池的柳絮,可现在,那些都没了。
“当家的?”
崔氏见他半天没动,声音都有些发颤。她走过来,想递杯热茶,目光扫过信纸,手里的茶盏“哐当”晃了一下,热水溅在手上,她却没察觉,只盯着“长安已陷”四个字,嘴唇哆嗦着:
“长安……长安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