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汽车站的人潮渐渐散去,崔珍珠站在站牌下,看着公交车汇入车流,心里空落落的,却又透着股松快。
她没去取寄存在出租屋老板娘那的行李,只是顺着街边慢慢走。
县城的午后,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碎影,路边的小摊飘来烤红薯的香味,混着自行车铃的清脆声响,是她久违的、安稳的烟火气。
她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公园南路。
路口的老槐树旁,围满了人,叽叽喳喳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珍珠本不想凑热闹,脚步却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猛地顿住。
公园长椅前,一个年轻男人蹲在地上,身前摆着四个铁笼子。笼子里,几只巴掌大的小狗崽正不安地哼唧,有金色的、白色的,还有浑身卷毛的黑色幼犬,毛茸茸的像团小毛球,是城里刚流行起来的狮子狗。
男人穿着干净的牛仔衣裤,里面是件白得耀眼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他正笑着给围观的人介绍小狗,声音清朗,一头清爽干净的短发被风吹得微扬,高挺的鼻梁在阳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是六六。
珍珠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两年不见,他褪去了在靳家当学徒时的土气,也没了 18 岁少年的青涩,眉眼间多了几分成年男子的稳重,修眉俊目的样子,在人群里格外扎眼。
“这小狗咋卖啊?” 一个穿碎花裙的姑娘指着笼子里的金毛幼犬,眼里满是欢喜。
六六站起身,笑着回话:“这只是金毛,五百块,打了疫苗,健康得很。” 他说话时,侧脸的轮廓清晰,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和当年那个在木工房里怯生生的少年,判若两人。
珍珠站在人群外,看着他熟练地招呼客人,心里泛起一阵恍惚。她想起两年前,在靳家西窑里,少年慌乱的眼神、发烫的指尖,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道歉。那些荒唐的、错误的过往,像被时光压进书页的褶皱,本以为早已平整,却在重逢的这一刻,又微微翘起了边角。
这时,六六像是察觉到什么,抬眼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染上几分不自然的红。他下意识地停下和客人的对话,朝着珍珠的方向,轻轻挥了挥手。
珍珠也慢慢走了过去,心里有些局促,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她今年 27 岁,摆脱了婚姻的桎梏,心情放松后,脸上的疲惫淡了许多,反倒添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风韵,绿呢子大衣衬得她身姿挺拔,眉眼间虽有沧桑,却多了几分从容。
“嫂…… 嫂嫂。”
六六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发紧,脸上的红晕蔓延到耳根,“你也在这儿?”
“路过。”
珍珠的声音很轻,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眼睛,落在笼子里的小狗崽身上。几只幼犬正挤在一起,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尾巴小幅度地摇摆,像在讨好。
周围的人还在围着看狗,没人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这些狗是你养的?”
珍珠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
“嗯,”
六六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笼子边缘,“去年在南方学了养狗的技术,回来就开了个小养殖场,今天是来赶集卖崽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生意还不错,这些小狗很受欢迎。”
珍珠看着他眼里的光,知道他现在过得很好,心里竟有几分欣慰。
两人又陷入沉默,空气里弥漫着尴尬。
他们都想起了那年在靳家西窑的一幕 —— 昏暗的灯光、凌乱的被褥,还有少年笨拙的试探和她当时的慌乱。那是彼此心里不愿触碰的秘密,像蒙着灰尘的镜子,照不出体面,也照不出坦然。
六六先低下了头,看着笼子里的小狗,声音很轻:“之前…… 对不起。”
珍珠也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轻声说:“都过去了,不用提。”
简单的两句话,像把蒙在镜子上的灰尘轻轻拂去,虽然依旧照不出光鲜,却也少了几分沉重。
“你…… 现在还好吗?” 六六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他在村里时,也听过关于她的流言,心里一直不安,却没敢去找她。
“挺好的。” 珍珠笑了笑,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刚办了离婚手续,以后…… 能自己过了。”
“别叫我嫂嫂了,叫崔姐。”
六六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眼里闪过一丝释然:“那就好,以后能轻松点。” 他没再多问,知道她不想提那些糟心事,只是指了指笼子里的小狗,“喜欢哪个?送你一只吧,做个伴。”
珍珠摇摇头,笑着拒绝:“不用了,我现在还没个安稳住处,怕照顾不好它们。” 她顿了顿,又说,“等以后稳定了,说不定会来买一只。”
“好。” 六六点点头,没再坚持,只是把自己的手机号写在一张纸条上,递给她,“这是我的电话,有需要的话,随时找我。”
珍珠接过纸条,指尖触到他的指腹,两人都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脸上又泛起红晕。
这时,之前问价的碎花裙姑娘付了钱,抱着金毛幼犬开心地走了。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剩下的几只小狗崽在笼子里安静下来,乖乖地趴在角落。
“我得去进货了,下次再聊。” 六六看了看天色,收拾起笼子,对珍珠说,“崔姐,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珍珠点点头,看着他把笼子搬上旁边的面包车。
六六上了车,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才慢慢驶离。阳光落在他的背影上,镀上一层暖光,像一幅安静的画。
珍珠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写着号码的纸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她看着面包车消失在街角,又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手心,突然笑了。
那些荒唐的过往,终究是过去了。
如今的他们,都在各自的生活里,慢慢变好,这就够了。
她转身,朝着寄存行李的旅馆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她知道,未来的路依旧要自己走,或许还会有风雨,或许还会有迷茫,但此刻,她心里有了一丝底气 —— 原来在这陌生的县城里,除了自己,还有人在好好生活,还有人记得她,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 “照顾好自己”。
走到旅馆门口时,她掏出手机,把六六的号码存了进去,备注是 “六六(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