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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十八道弯 > 第156章 嚎啕大哭

第156章 嚎啕大哭(1 / 1)

 神来村的路比记忆里更难走。

靳长安拄着根从医院门口捡的断拐杖,一步一挪地往村西头的老窑方向蹭。

初春的风裹着黄土,打在脸上像细沙磨过,他裹紧了李深给买的那件藏青外套,还是觉得冷——这冷不是穿堂风带来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半生漂泊的寒。

村口的老碾盘还在,只是碾辊上爬满了绿苔,碾盘缝里塞满了枯草。当年他总在这儿和一群半大孩子赌牌九,赢了就拍着碾盘笑,输了就踹着碾辊骂娘,他爹靳老汉拿着烟袋锅追着打他,骂他“败家门的东西”,声音能传遍大半个村子。

如今碾盘旁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上面啄食,见他走近,扑棱着翅膀飞进了旁边的杨树林。

再往前走,就看见了那三间熟悉的土窑。

土黄色的窑墙被雨水冲得满是沟壑,像老人脸上纵横的皱纹,墙根处的碱花泛着白,爬满了半人高的野蒿。靳长安的脚步突然顿住,拐杖“咚”地戳在地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盯着那窑院,眼睛慢慢红了——这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爹娘守了一辈子的家,如今却破败得像座被遗弃的坟茔。

院门口的木栅栏早就烂成了碎木片,东倒西歪地堆在地上,被野草半掩着。他抬脚迈过去,脚下的落叶发出“咔嚓”的脆响,惊飞了草叶间的一只灰雀。院子里比他想象中更荒芜:西南角堆着的几捆木板被雨水泡得发胀发黑,木缝里长着小小的蘑菇,散发着潮湿的腐味;曾经整齐的菜地如今成了野草的王国,狗尾巴草、拉拉秧、苦苣菜长得比人还高,把当年他娘李秀兰亲手垒的田埂都盖得严严实实;只有院子中央那棵老枣树还站着,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生硬的手掌,最高的枝丫上挂着几颗发蔫的红枣,皱巴巴的,在风里摇摇晃晃,像随时会掉下来的泪滴。

靳长安扶着拐杖,一步一步挪进院子。

野草的尖刺刮破了他的裤腿,划出细细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他先走到中窑门口,那扇木门早就没了门板,只剩下两根朽坏的门框,歪歪扭扭地立着。他往里瞅了一眼,黑暗里隐约能看见当年摆着八仙桌的地方,如今堆着半塌的土坯,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网兜里挂着几只干硬的飞虫尸体。

“爹……娘……”他喉咙里挤出一声轻唤,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当年中窑是家里的堂屋,他爹靳老汉总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抽旱烟,他娘李秀兰在旁边的灶台前忙活,蒸汽裹着饭菜的香,飘满整个窑院。

有次他赌输了钱回家,把他娘刚蒸好的馒头摔在地上,他爹抄起烟袋锅就砸在他背上,骂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孽障!”他当时梗着脖子顶嘴,说要跟这个家断绝关系,现在想想,那竟是他爹最后一次有力气骂他——没过两年,靳老汉就得了肺痨,躺在床上咳得只剩一把骨头,咽气时他正在邻村赌牌,是王婶跑了三里路把他揪回来的,爹的眼睛到闭时都没合上。

他又挪到东窑。

东窑是他爹娘的卧房,窗户早就脱落了大半,剩下的几块窗纸烂成了碎条,在风里飘得像招魂的幡。他扶着窗框往里看,土炕已经塌了一角,炕席烂成了丝,当年他娘绣的枕头套掉在地上,被老鼠啃得满是破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炕边的柜子倒在地上,抽屉摔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枚生锈的顶针滚在尘土里。

他想起他娘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初春的下午。

最后,他挪到了西窑——那是他当年的卧房。

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响,惊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迷得他睁不开眼。

他捂着嘴咳了半天,等灰尘落定,才看清窑里的景象:土炕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能埋住脚面,炕边的木箱倒在地上,里面的旧衣服烂成了碎片;墙面上他年轻时贴的武侠海报早就褪色发黄,边角卷了起来,露出后面斑驳的窑墙;地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是他当年喝剩下的,瓶身上的标签都看不清了。

靳长安慢慢走到炕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炕面上的灰——那层灰像细雪似的,沾了他满手。

他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珍珠第一次来他家,就是坐在这张炕上,给他缝补磨破的袖口。珍珠那时还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手指纤细,针脚细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泛着金色的光。

他当时觉得珍珠土气,嫌她话少,总爱跟村里的姑娘打打闹闹,把珍珠的真心当草芥。后来珍珠怀了团团,他还是天天泡在酒馆里,珍珠大着肚子给人洗衣裳挣钱,他却拿着那些钱去赌,输了就回家发脾气摔东西,有次还把珍珠刚给孩子做好的虎头鞋扔在地上踩烂了。

“珍珠……”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满是灰尘的炕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想起离婚那天,珍珠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离婚协议书,三个孩子站在她身后,团团抱着圆圆的胳膊抿着嘴,圆圆眼里含着泪,雪松躲在她腿后,眼睛里满是恐惧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当时躺在酒馆的长椅上,接过协议书看都没看就签了字,还骂珍珠“嫌贫爱富”,现在才知道,她不是嫌贫,是嫌他烂泥扶不上墙,嫌他给不了孩子一个安稳的家让孩子们跟着受了太多苦——有年冬天,团团冻得手脚生疮,珍珠抱着孩子在雪地里哭,求他去借点钱买冻疮膏,他却拿着仅有的钱去买了酒。

他拄着拐杖,慢慢挪出西窑,走到院子中央的老枣树下。

老枣树比记忆里更粗了,树干上的疤痕还是当年他爬树摘枣时摔下来磕的,如今那疤痕周围长了厚厚的树瘤,像个丑陋的疮。最高的枝丫上挂着几颗红枣,皱巴巴的,发着蔫,显然是去年秋天没摘完的,在风里摇摇晃晃,随时都会掉下来。

他想起小时候,每到秋天,枣子红了,他娘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给他和邻居家的孩子摘枣。

他总爱爬树,坐在树杈上,边摘边吃,枣核吐得满地都是,他娘就站在树下骂他“猴崽子”,手里却拿着个布袋子,给他装着最红最大的枣。有次他从树上摔下来,摔破了膝盖,他娘抱着他哭,给他涂药水,说以后再也不让他爬树了。可第二年秋天,他还是照样爬,他娘还是照样在树下给他装枣。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老枣树的枝丫“哗哗”响,那几颗发蔫的红枣晃得更厉害了。

靳长安仰着头,看着那些红枣,突然就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哭声不像成年人的呜咽,倒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嘶哑、绝望,裹着半生的悔恨,在空旷的窑院里回荡,惊得远处的麻雀都飞了起来。

“爹!娘!我错了啊!”他拄着拐杖,身子顺着树干慢慢滑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我不该赌钱!不该喝酒!不该气你们啊!”他伸出手,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每一拳都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我浑啊!我不是人啊!你们活着的时候我不孝顺,你们走了我才知道后悔啊!”

他想起他爹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长安,好好过日子,别再赌了……”他当时不耐烦地抽回手,说爹“啰嗦”,现在想想,那竟是他爹最后的遗言。他想起他娘走后,他爹一个人坐在枣树下,抽着旱烟,望着村口的方向,一天都不说一句话,直到咳得倒在地上。他那时候在干什么?在酒馆里和人划拳喝酒,连他爹住院都没去看一眼发高烧昏迷,都是王婶找人把爹抬去医院的,他赶到时,爹已经说不出话了。

“珍珠!我对不起你啊!”他又哭着喊起珍珠的名字,声音里满是绝望,“我不该打你!不该让你受委屈大着肚子干活!不该让孩子们跟着受苦我受委屈啊!”他想起团团小时候冻得手脚生疮,裂开的口子渗着血;想起圆圆哭着要块糖吃,他却骂她“馋嘴”;想起雪松被他踹倒在地时,眼里满是恐惧和恨意,后来好多年都不肯跟他说话。那些画面像刀子似的,一刀刀扎在他心上,比头上的伤口还疼。

他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菜地边,看着那些比人还高的野草,又哭了起来。这片菜地是他娘亲手开垦的,当年种着黄瓜、茄子、西红柿,每到夏天,菜地里绿油油的,挂满了果实。他娘总把最好的菜摘下来,让他送给珍珠家,说“珍珠是个好姑娘,要好好待人家”。可他呢?把娘的话当耳旁风,把珍珠的付出当理所当然,最后把好好的一个家,搅得支离破碎。

风卷着黄土,吹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他一会儿走到中窑门口,对着空荡荡的窑门哭;一会儿走到东窑窗前,看着塌了的土炕哭;一会儿走到西窑里,摸着满是灰尘的土炕哭;一会儿又走到老枣树下,仰着头,看着那几颗发蔫的红枣哭。他的哭声越来越嘶哑,越来越无力,最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像头受伤的野兽,在空旷的窑院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不知道哭了多久,太阳慢慢西斜,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满是野草的菜地里。他哭累了,拄着拐杖,慢慢走到老枣树下,靠在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哭泣而隐隐作痛,他却没心思管。他看着院子里的荒芜景象,看着那三间破败的土窑,看着那几颗在风里摇晃的红枣,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孤独。

他想起出院那天,珍珠把钱放在他腿上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说“好好过日子,别再喝酒了”。他想起孩子们转身离去时,没有一个人回头,没有一个人说一句“保重”。他知道,他彻底失去了他们,失去了那个曾经完整的家,失去了所有的温暖和希望。他想起出院那天,珍珠把钱放在他腿上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说“好好过日子,别再喝酒了”,说完就转身跟着孩子们上了车,连个回头都没有。他看着车尾灯越来越远,才发现自己想喊一声“对不起”,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他知道,他彻底失去了他们,失去了那个曾经被他亲手毁掉的家,失去了所有的温暖和希望。

夕阳的余晖透过老枣树的枝丫,洒在他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他伸出手,想去够那几颗发蔫的红枣,却怎么也够不着。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眼泪却又掉了下来。他知道,有些东西,就像那几颗挂在高处的红枣,看得见,却再也够不着了;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再也无法弥补了;有些失去,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夜幕慢慢降临,神来村静了下来,只有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靳长安靠在老枣树下,慢慢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只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活的浑浑噩噩,把好好的一个家给毁了;现在人到中年,爹娘不在了,妻子和孩子也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这三间破败的土窑,守着满院的荒芜,守着无尽的悔恨。

风又大了些,吹得老枣树的枝丫“哗哗”响,那几颗发蔫的红枣终于掉了下来,“啪”地砸在地上,滚进了满是野草的菜地里,再也找不到了。就像他那逝去的爹娘,逝去的婚姻,逝去的亲情,再也找不回来了。

窑院里的呜咽声渐渐停了,只剩下风穿过土窑的“呜呜”声,像谁在低声哭泣,又像谁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悔恨和孤独的故事。月亮慢慢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洒在那三间土窑上,洒在满院的野草上,洒在靠在老枣树下的靳长安身上,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银霜。

他不知道,此刻的神安村,珍珠正坐在院子里,给雪松缝补校服的袖口,团团和圆圆坐在旁边,陪着她说话择菜,田烁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着作业写作业,李深从镇上买了糖糕回来,分给孩子们吃。院子里的灯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窗户,洒在外面的小路上,温馨而安宁。他们的生活,早已和他无关,早已是两个剔除了他的痕迹,早已是两个被黄土隔开、永远不会相交的世界。

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冷。

靳长安靠在老枣树下,慢慢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他娘坐在枣树下,给他摘枣,他爹坐在旁边,抽着旱烟,脸上带着笑;梦见珍珠坐在西窑的炕上,给他缝补袖口,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梦见团团、圆圆和雪松围着他,喊着“爸爸”,手里拿着他买的糖。梦里的一切都那么温暖,那么美好。可当他笑着伸出手,想去抱他们的时候,眼前的一切突然都消失了,只剩下满院的荒芜和无尽的黑暗。

他猛地睁开眼睛,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月亮的光洒在地上。他摸了摸脸上,全是眼泪。他慢慢站起身,拄着拐杖,挪进了西窑。他躺在满是灰尘的土炕上,盖着从地上捡起来的破麻袋,闭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窗外的风“呜呜”地刮着,像谁在哭,又像谁在骂他“浑蛋”。他知道,这漫长的夜,只是他余生孤独的开始,而这无尽的悔恨,将会陪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进窑院,照在满院的野草上,照在那三间破败的土窑上,照在院子中央的老枣树上。靳长安慢慢从西窑里走出来,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泪痕。他看着院子里的景象,深吸了一口带着黄土味的空气,然后慢慢拿起靠在墙角的断拐杖,走到菜地边,开始拔草。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拔了没几下就喘不过气来,额头上渗出汗珠,可他没有停下。他知道,他欠爹娘的,、欠珍珠的,、欠孩子们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但他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家爹娘留下的这三间土窑收拾起来,守着这三间土窑方院子,守着爹娘的坟茔,守着这最后的念想,好好活下去,——哪怕,只有他一个人。

老枣树上,还有几颗残留的红枣,在阳光里摇摇晃晃。靳长安抬头看了看,又低下了头,继续拔草。风里带着初春的寒意,却也带着一丝生机。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得到孩子们的原谅,但他知道,他不能再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了。他要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份迟来的清醒,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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