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晟朝永和十七年·深秋。
(纸张边缘有轻微磨损,墨迹清俊,偶尔有停顿洇开的痕迹)
十月廿三阴雨
暮色四合,秋雨淅沥,敲打着“听雪轩”外的青竹,声声入耳,竟是比那白日里讲师的训诫更令人烦厌。
案头堆着明日需呈给父亲的策论,题目是《论世家于国祚之重》。呵,何等宏大的题目。砚中墨已研浓,笔尖悬停良久,却落不下一个字。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诸如“世家乃国之柱石”、“礼法维系纲常”、“累世簪缨,与国同休”,早已烂熟于心,可此刻写来,只觉笔锋滞涩,字字如刀,刻在心上,也刻在这摇摇欲坠的晟朝疆图上。
窗外的雨声里,隐约夹杂着前院丝竹管弦之声。想是父亲又在宴请哪位刺史大人,或是替大哥打点军中的前程。觥筹交错间,谈论的不过是哪处田庄的收成,哪条商路的利厚,或是……如何与北边那位“邻居”(我记得叫做北安)做些“互通有无”的买卖。酒气脂粉气,隔着重重院落,似乎都能氤氲到我这僻静的角落。
“国之柱石”?大厦将倾,蛀空梁柱的,不正是这些自诩为柱石的“自己人”么?北安的铁骑年年叩关,流民哀鸿遍野,烽火此起彼伏。这煌煌晟朝,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而我们谢氏,与其他几姓,仍在忙着在废墟上争抢最后一块完好的金砖。
母亲今日又遣人送来了新裁的冬衣,用的是上好的云锦,针脚细密。她眼中总有挥之不去的忧色,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在忧心什么。崔家的联姻之议,已近在眼前。那位崔氏嫡女,听说是个才貌双全的佳人。在旁人看来,这真是门当户对、锦上添花的好姻缘。于我,却不过是换一个更精致的牢笼。从此,“谢静渊”这个名字,便彻底钉死在谢氏与崔氏联结的族谱之上,成为家族棋盘上一枚安稳的棋子。胸中那点被圣贤书点燃的星火,那点关于“天下”、“生民”的痴念,终将被这锦绣华服层层包裹,窒息而死。
心中的不甘,在反复咀嚼后,竟嚼出一丝铁锈般的腥苦。满腹经纶,一身才学,所学何用?所为何来?难道只是为了在这末世里,做一个衣冠楚楚、随波逐流的殉葬品?
烦闷至极,起身推开半扇窗。冷风裹着湿气扑面而来,庭院里几株残菊在风雨中瑟缩。指尖触到冰冷的窗棂,心底却有一簇不甘的火苗在烧。烧得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十月廿四雨未歇
昨夜辗转难眠,晨起头痛欲裂。雨竟下了一整夜,未停。天色昏沉。
午后,父亲召见。并不是为了那篇难产的策论,而是告知,下月初将启程前往幽州。名义上是代表家族,抚慰因北安扰边而流离的灾民,彰显谢氏仁德。实则……不过是去与盘踞在那里的节度使王氏,以及几位“北边来的朋友”,谈一笔更大的生意。父亲话语平淡,仿佛在安排一次寻常的踏青。而我,作为谢氏嫡子,自然要前往,以全礼数,亦是历练。
“多看,少说。谨言慎行,莫要堕了我谢氏门风。”这便是父亲的训诫。
幽州……那是直面北安的前线,亦是流民、溃兵、义军混杂的泥潭。此去,不知会看到何等景象?是饿殍盈野,是残垣断壁,还是……那些被斥为“贼寇”的断枷军,在绝望中挥舞的刀兵?
心中竟生出一种荒谬的期待,还夹杂着深重的恐惧。或许,亲眼目睹那炼狱般的真实,才能彻底浇灭心底那点不切实际的妄想?又或许……不,没有或许。我又能如何?
十月廿五 夜雨滂沱
幽州之行尚未启程,这听雪轩,今夜却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雨下得极大,砸在瓦上如擂鼓。我正对着一卷《楚辞》出神,窗外一声闷响,似是重物坠地。紧接着,是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心下一惊,吹熄了案头烛火,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悄然行至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冷风和着雨水猛地灌入。
院墙角落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黑影。浓重的血腥气混着雨水的土腥味,瞬间弥漫开来。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警惕地抬起了头。
闪电划破夜空,那一瞬间的光亮,让我看清了他的眼睛。
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不屈,就像……正在燃烧的火焰!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与我平日里所见的或谄媚、或骄矜、或麻木的眼神截然不同。像寒夜里淬了火的刀锋,直直刺入人心。
他看到了窗后的我,身体瞬间绷紧,手按向了腰间——那里似乎是别着一把短刀。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雨声、风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他眼中的火焰,似乎灼伤了我长久以来包裹在温雅表象下的麻木。
鬼使神差地,我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没有呼喊家仆,没有惊慌失措。或许是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太过灼目,或许是今夜这无边的雨幕给了我一种诡异的勇气——一种背叛阶层的勇气。
我迅速侧身让开窗口,压低声音,急促道:“快进来!”
他显然愣了一下,眼中的警惕未消,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动作迅捷,带着一身雨水、血污和浓烈的铁锈味,猛地翻窗而入,重重摔在室内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哼。
我立刻关紧窗户,落下插销,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室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我自己如鼓擂般的心跳。
他伤得很重。肩背处一道狰狞的刀口,皮肉翻卷,雨水混着血水不断淌下,在地毯上迅速洇开深色的痕迹。左臂也似乎脱臼了,不自然地垂着。脸上有擦伤和淤青,但那双眼睛,即使在剧痛和虚弱中,依旧亮得惊人。
他蜷在窗下阴影里,因为身上被血和雨水浸透,紧贴在胸肌上。闪电划过刹那,我看见他脖颈绷出青筋,喉结滚动时扯动锁骨深陷的阴影,湿发黏在起伏的胸膛。
“别出声。”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因伤势而显得底气不足。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观察环境,眼神锐利地扫过房间的每一处角落,最后定格在我身上,充满了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我站在原地,华服锦袍,与眼前这个血污狼藉、如同从地狱爬出的男人形成了荒诞而刺眼的对比。指尖冰凉,身体却在微微发抖。我做了件足以让整个谢氏将我视为叛徒、足以毁掉我一生“清誉”的事。
为什么?
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看着他眼中那不肯熄灭的……心底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似乎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你……”我喉头发紧,声音艰涩,“伤得很重。需要止血。”
他死死盯着我,没有回应,眼神复杂难辨。有警惕,有怀疑,或许……还有一丝本能的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希望。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的惊涛骇浪,走向一旁的多宝格。那里有母亲为我备下的、从未想过会派上这种用场的伤药。指尖触到冰凉的瓷瓶,仿佛也触到了命运脱轨的齿轮。
窗外,惊雷炸响,雨势更疾。
今夜,这听雪轩,不再只是我一个人的囚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