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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儿子(2)(1 / 2)

 第75章 儿子(2) 田莲花向坡顶走上去的时候,那种疼痛感来了,它在脚底隐隐作痛。到了坡顶,她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抬起脚。鞋底果然磨出了一个小洞,脚掌上有一个水泡。从衣襟上取下那根针,拔下一根头发穿在针眼儿里。她用针尖刺破水泡的皮,把里面的水引出来。她想起多年前自己跟随田大方到单岭堡时,脚上也打了水泡,是田大方用这个方法给她减轻疼痛。她试着把脚踩在地上,真的不那么痛了。

田莲花从这座山坡走下去,石板路拐过一片竹林,前面是一块又宽又长的平坝。平坝两边都是山坡,山坡下有一些农舍。平坝上有许多水田,石板路就从水田穿过。田莲花在梦里没有见过这个地方,她明白,自己在梦里用酸枣刺破水泡时痛醒了,梦被中断了一截。她沿着石板路向前走,走向梦中没有见过的地方。她走过了陌生的平坝,石板路又爬上前面一座山坡。这时,天快黑了。

田莲花看见路边有一处洼岩腔,岩腔上面突出着一块屋檐一样的宽大岩石,岩腔壁供奉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塑像,一个陶香炉里燃着几支线香。岩腔的地面上有一个石桌,几个石凳。天黑尽了,田莲花坐在一个石凳上等待天亮。

天亮后,田莲花吃了一个烤饼。她把其余的烤饼检查了一遍,还好,烤饼没有碎裂。这是她带给儿子的。儿子喜欢吃北方食物。烤饼是他最喜欢的。没有红糖的时候,她就在山上拔思茅草根,把它放在两块石头中间压榨出奶白色的汁液,调在麦粉里做成饼子烤熟。这是儿子最喜欢吃的东西。

田莲花翻过这座山坡,就看见了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浮桥。浮桥那一边就有城市的房子了。这一段路,她能从梦中回忆起来。她走过这座浮桥,进入城市。她在梦中到过这座城市,所以沿着一条宽阔的街道向前走。和梦中情景不同的是,街道上有许多人,他们向一个方向走去。田莲花知道,他们正在走向那个广场。她跟着他们走到广场,广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她没有看见儿子。她只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物体。被一块红布蒙着。在这个东西前面,站着几个穿军装的人。其中一个人拿着一个铁皮做的喇叭筒,大声喊话。这种喇叭筒她在红土镇见过,那些游行的人里面,就有人拿着这种喇叭筒领头喊口号。那个拿喇叭筒的人大声说话,他说的是北方话,田莲花听得明白。他说,今天是楠江县城解放两周年的日子,也是无名烈士雕像揭幕的日子,全县人民都来参加这个集会,很有意义。参加今天揭幕仪式的有楠江专区、楠江市的领导同志,楠江军分区的领导同志,有全市各区的领导同志,还有各界人士代表。应邀出席揭幕仪式的还有无名烈士雕像制作单位楠江县立师范学校的领导同志。

那个人拿着喇叭筒,说了很多话。田莲花站在人群里,不知道怎么办。她的周围挤满了兴奋的人群,她把手放在衣兜里,紧紧握着小圆镜。这时,那个人讲完话了,他和站在红布物体前的人一起转过身去,各自拉住一根绳子。他们把绳子往下拉,红布慢慢滑落下来,露出一个黑色的人头。田莲花突然发出一声叫喊,但很快就淹没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她的手一下就把镜子捏碎了,玻璃扎在她的手心里,她没有感觉到疼痛。红布完全滑落在地上,一尊雕像站立在那里。

田莲花迈动脚步向前走,但她走不动。人群有点乱了,他们在飞快地说四川话,田莲花听得懂其中的几句,他们在说自己儿子的名字。他们在说,田单岭,土匪。有些人在笑。刚才把红布拉下来的几个人不见了,田莲花努力向前挤,她终于挤到儿子面前了。

儿子站在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上,戴着一顶帽子,手持一支长枪。他的脸上带一点微笑,眼睛看着前方。广场上的人群越来越乱,有的人散开了,有的人围过来,向雕像吐口水。田莲花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她又冷又乏,身子一歪,倚在雕像的石头底座前。她感到一阵暖气从石头透过背上的衣服传过来。儿子小时候,她背着他干活时,就会感觉到这样的温暖气息。

田莲花的眼睛半闭着,享受这温暖的时光。她听见有人在她旁边说:“好怪,去年在这里宣布敲田单岭的砂罐(枪决),现在他又变成木头站在这里了。”

“有鬼了。”另一个人说。

温暖的泪水从田莲花的眼角流出来。她把捏碎的镜子从衣兜里拿出来。镜子的玻璃掉光了,玻璃碴儿把她的手掌扎出了血。她从镜子后面的玻璃碎片里取出照片,举到眼前端详。在路上的时候,儿子的脸变得模糊不清,现在却很清楚。他正在微笑。她看着儿子,脸上也慢慢浮出微笑。然后,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她闭上眼睛,沉向深深的黑暗。

林译苇想象着几十年前在这广场上发生的事情。广场是人们集会的地方,是城市中人们进行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活动的空间。在许多地方,广场也是公审犯人的场所。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楠江广场就公审过许多犯人,田单岭是其中之一。当年田单岭在楠江县城和刘若木做生意的时候,到这个广场闲逛过。他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从这里去另一个世界。

那一天,在楠江这条河流上发生的事情,把田单岭从河边推到了这个广场上。林译苇想。

袁桂花拿着竹耙,拉开房门,准备到后山坡的松树林里耙松针。她听见河流的上游响起了枪声。

这几天,这里经常响枪。袁桂花拿起放在屋檐下的竹背篼,背在背上,走向屋后的山坡。

山坡上有一个旧山寨,名叫“天成寨”,早已没有人居住,除了一圈寨墙,只有几间歪歪斜斜的土墙房子。山坡的小路很陡,路面长满青苔。袁桂花抓着路边的灌木丛枝条,从小路攀上天成寨的寨墙边,从一个被乱石堵塞了一半的寨门钻进去,来到寨子里面。

寨子里长满松树。现在是冬天,每当风吹过松林,一些松针就掉下来,在地上积成薄薄的一层。袁桂花把红褐色的松针耙成一堆,放进背篼里压实。她耙了满满一背篼松针,把它背在背上,来到寨墙边,正准备钻出窄小的寨门,她听到一种声音。

这是一个人走路的声音。她听见了喘息声、手指抓住灌木枝条的拉扯声和脚底踩在青苔地面的轻微咯吱声。她全身一阵发凉,身子本能地向石头寨墙靠去,没想到自己背着背篼,背篼撞击在墙上,发出一声清晰的“咔嚓”声响。

寨墙外面的声音一下停止了,袁桂花身上的冷汗也沁了出来。她用手捂住嘴巴,把一声喊叫压了回去。她呆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好久,外面再也没有声音,她却感到头顶上有响动,抬头一看,身后的寨墙上站着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支手枪。

那是田单岭。袁桂花认出了他。他可能是从寨墙爬上来的,胸前有一大片绿色的污渍。他的右肩有一片血迹。他也认出了袁桂花,把手枪插进腰间,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很累,低着头喘了几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想起来了,你就住在坡下的河边。”田单岭说。

“嗯。”袁桂花点点头,“有人在追你?他们打了你?”

“是八娃。”田单岭说。“他们的船好多哟,岸上也有他们的人。他们人多枪也多,我们打不赢他们。”

“八娃?”袁桂花说,“是哪家的兄弟,这么凶?”

“不是哪家的兄弟。”田单岭说,“是八路军,现在他们说自己是解放军。他们到乡下抢大户人家的粮食,用船运走。我们去打船,没有打赢。”

“你家的粮食也被抢了?”袁桂花问。

“没有哇。”

“那你为啥要去打八娃?”

“我现在是楠江县地方武装自卫总队一中队队副,我当然要打八娃。”田单岭说。

“他们把你打伤了?”

“这里挨了一火(一枪)。”田单岭扭头看了一眼右肩的伤口。刚才他听到寨门里面有响动,就从寨墙上攀爬上去,扯动了伤口,痛得更厉害了。

“我给你看看。”袁桂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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