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译苇想象着中山中学的学生在这幢楼房里跑上跑下的情景。叶一峰和陶雅也在这个年代读书,他们的笑声穿透时间,越过千山万水,回响在林译苇的耳边。
林译苇走上木质楼梯,来到二楼。二楼的结构很奇特——一个环廊圈成一个天井,环廊的后面就是一圈房间,这就是教室。她踩着富有弹性的木地板,沿着环廊察看过去的教室。教室的面积不大,只有四十平方米左右,现在空无一物,只剩下门、窗、墙壁和地板构成一个空荡荡的空间。
林译苇走进这个空间,感受地板的弹性。她无法想象几十个人坐在这里读书的情景。房间的空间小,地板的承受力差。但它毕竟容纳过众多的学生,现在想起来,她感到不可思议。
这些房间本来就不是作为教室设计的,也许它原是僧人的住房,后来才改造成的教室。林译苇想。
静宁寺的建筑风格属于中西合璧,楼房的屋顶是中国传统的硬山顶,砖墙瓦顶,但“门面”及窗户、阳台等却是希腊建筑风格,高高的柱廊,圆圆的拱券,彩色的玻璃;山墙上还有西方建筑中经常采用的山花装饰,有的呈三角形、长方形,有的呈圆孔形或曲线形,有的还有各种灰塑图案,十分精美,极富建筑艺术审美价值,是人们了解和欣赏西方建筑艺术的“橱窗”。
她手中的资料这样表述静宁寺的建筑特质。但时间已经改变了静宁寺的外观。林译苇没有看见一片彩色玻璃。所有的玻璃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骨架似的窗框,像一个又一个空洞的叹息。
当年,叶一峰和陶雅就是在类似的环境里读书,学习艺术的技艺和法则,林译苇想。贵都美术专科学校的建筑也应该像这样风格。下课的时候,学生们跑下木质楼梯,鞋底带起来的尘土在阳光里飞扬。他们在操场上争抢一个篮球,或是在操场角落的沙坑里跳来跳去。
而叶一峰对体育运动不感兴趣,他把双手插在在裤兜里,走到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微微扭过头,眼睛瞟着教学大楼的大门。
林译苇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几十年前的情景。那个时候的太阳光线从窗框照射进来,洒在木地板上。
林译苇走到窗户边,注视下面的空地。那是过去的操场,现在长满野草。
陶雅果真从大门出来了。她穿一双白色的球鞋。刚才坐在教室里,叶一峰没有注意这双鞋。这双鞋在跑动时特别显眼。她跑到叶一峰身边。由于跑得太急,她不停地喘息,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整齐的牙齿。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叶一峰。片刻之后,她的脸上恢复了以往的神情。
“我明天就要走了。”陶雅说。
叶一峰没有问她到哪里去。她曾经说过,她要到法国,跟着她那个现代派艺术家男朋友。这个时刻来临了,叶一峰的胃里泛起一阵酸味。他用牙齿咬着嘴唇,越来越用力。他扬起头,对她微笑了一下。
“我喜欢你画的那棵树。”陶雅说。
“哪一棵?”叶一峰问。
“河边的那棵树。”陶雅说,“你把它送给我吧。”
“我已经交了。”叶一峰说,“它是作业,它在你爸爸手里。你可以找你爸爸要。”
“那样做,有什么意思呢?”陶雅说,“我要的是你送给我的东西。”
“不在我手里了,我怎么送?”叶一峰说。
林译苇不知道下面应该怎样写了。她听见楼梯发出“喀喀喀”的响声,那是编纂组的人上楼了。她在过道里等着,当他们走过她的身边时,她就跟随他们在旧楼房里面逛来逛去。他们穿过散发着霉味的走廊,从楼上走到楼下,再走到另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个高高的石头阶梯,一直通向修建在堡坎上的石头房子。
“这里过去是学校办公的地方。”张直向大家介绍,“后来成为人民公社办公的地方。再后来,公社变成了乡,乡又并入镇,干部都到志向镇去办公了。他们一搬走,这里就空着了。”
石头阶梯上长满了青苔。他们踩着滑溜溜的石头来到堡坎上的房屋里,察看室内的情况。依然是空着的地板和墙壁,依然是发霉的气味。被时间遗弃的物质都是这副模样。
林译苇跟随他们穿过旧办公楼,走进了一幢宽大的屋子。为了支撑宽大而沉重的屋顶,建造者在屋子里支着几根木柱。木柱的上端,还交叉着另一些木头,形成几个稳定的构架。
“这是当年学校的礼堂。”张直对大家说,“每个星期一,师生都要聚集在这里,听校训,唱校歌。学校的校训是‘以校作家’。在这所特殊的学校里,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师生们只能以校为家,国难家仇形成了这个家极强的凝聚力。校歌开头的歌词是‘白山高,黑水长’,因为学生们是一群背井离乡的流浪儿,家乡沦陷,家园破碎,他们无限眷恋长白山和黑龙江。”
叶一峰当年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林译苇想。这一点都不坏。只要心情好,在哪个时代生活,都会愉快。
她知道,小说应该怎样写下去了。
“你可以送另一幅素描给我。”陶雅说,“我走了以后,你可以到礼堂里写生,把那些木头柱子画成素描,寄给我。我喜欢物体的结构。那间屋子里的木柱结构很好看。它的形式感很强。又抽象,又具象,最适合画素描。”
“我以为你走了之后,我就不会有事情了。”叶一峰说。
“你说的‘事情’是不是指烦人的事情?”陶雅说,“我让你烦了吗?”
“不是。”叶一峰说。
“你没有说老实话。”陶雅说。
“我说老实话,你就要骂我。”叶一峰说。
“哦。”陶雅说,“我有这么凶?”
“你不凶。”叶一峰说。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陶雅说,“我们在一起,为什么你总是不说话?”
这时,上课的钟声响了。校工使劲敲打一段铁轨。那段铁轨悬挂在教学楼旁边一棵树枝上。洪亮的金属声音像波浪一样扩散到整个校园。
“好吧,我说。”他向陶雅伸出手,“再见。”
陶雅微微仰着头,看着叶一峰的眼睛。
“其实,你一点都不傻。”陶雅说。
虽然现在是上午,市公安局市中区分局的羁押室里还亮着一盏白炽灯。这里光线不好,空气又湿又闷,到达这里,还得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叶飘跟着一位警察穿过这条走廊,来到最里间的羁押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