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没有了!”王雄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但那只手还顽强地伸到他眼前。突然,王雄一把抓住这只手,塞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有生以来,叶飘第一次听见这样凄厉的惨叫。那个男生捧着流血的食指,双脚在地上跳了几下,使劲地哭喊,另一个男生把王雄扑倒在地,用额头撞他的鼻子。
叶飘抬起右脚,踢在那个男生的腰部,然后抓住他的头发,把他从王雄身上掀开。王雄从地上爬起来,在鼻子上抹了一把。他镇静地看着手上的鲜血,掏出手绢。鼻子还在流血,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他用手绢捂住鼻孔。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铃声。该上课了。
后来,叶飘才知道,王雄把照片卖给同学,每张五元钱。其中一张照片被警察看到了,他们循着一根显而易见的线索,找到了王雄。经过询问,他们把王雄的爸爸抓了起来,因为他“制黄贩黄”。
警察把王雄的爸爸关押在市里的城东看守所里。一天下午放学时,王雄要叶飘晚上到他家厨房里来。
这一次,他们没有在厨房里印放照片,而是煮一块肥猪肉。叶飘走进厨房时,王雄已经打开了蜂窝煤炉子,屋子里充满淡淡的煤气味。他把一只铝锅装了半锅水,放进猪肉。水烧开后,猪肉散发出香味。叶飘揭开锅盖,锅盖很烫,他赶快盖回去,锅盖撞在锅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小声点。”王雄说,“不能让我妈听见。”
“为什么?”叶飘问。
“我妈现在很恨我爸。”王雄说,“她说爸爸是流氓,因为他拍摄了陌生女人的照片。其实,我爸爸不是流氓。哦,肉汤里要放一点盐,还要放一点八角和茴香。这样,猪肉就更香。”
过了一个小时,王雄用筷子插进锅里的猪肉。筷子穿透整块猪肉直达锅底。
“肉煮熟了。”王雄老练地说。
他从灶台的下面找出一根细绳,捆住热气腾腾的猪肉。他关了电灯,拎着猪肉,领着叶飘出了门。他们穿过学校的操场,来到围墙边。王雄把手中的猪肉交到叶飘手中,从草丛里扶起一辆自行车。他让叶飘坐在后座上,蹬着自行车,驶到街上。
他们蹬着自行车穿过夜晚的城市,来到城郊。在一座山坡上,有几幢建筑物。建筑物建立在高高的堡坎上,每幢房屋之间连接着石头砌成的围墙。在夜色中,建筑物显得黑乎乎的,只有几个窗口透出了橘黄色的灯光。
王雄拉着叶飘的手,踩着地上的乱草和碎石,来到一幢建筑物的下面。堡坎很高,建筑物的窗口更高。王雄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一块小石头,仰着脸,奋臂一挥。石块飞进黑暗的天空,最后落在一扇窗户的窗栅上,发出“喀”的一声微响。不一会儿,一根细绳像一条小蛇,从粗糙的墙面上慢慢滑下来。
王雄把绳子捆在已经变凉的猪肉上,一松手,猪肉慢慢向上升,消失在黑暗中。
王雄在地上蹲了片刻,拉着叶飘的手快步离开这个地方。他们跑过了一座斜坡,蹚过了一条小溪,来到一堵残墙边,这里放着他们的自行车。他们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气,回过头张望他们刚才跑过的路径。根本就没有人追来。
“我爸爸,他想吃肥肉。”王雄说。
“他关在那里面?”叶飘问。
王雄点点头。
“今天上午,我没有上课,跑到看守所去看他。”王雄说,“我进不去看守所,就在外面喊他的名字。他在一扇窗户里向我挥手,还扔下来一个东西,是包着一块小石头的纸。纸上写着:‘我想吃大肥肉。’”
“原来如此。”叶飘说。
“谢谢你。”王雄突然对叶飘说。
叶飘吃了一惊:“我们是朋友,不用谢。”
“我害怕黑夜。”王雄说,“其实,我的胆子还是很大的,我不怕蛇,也不怕死人,我只怕黑夜。谢谢你陪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情给叶飘的印象还是那么深刻。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回答王雄说的话:“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怕黑夜的人很聪明,因为他的想象力丰富,能够从黑暗中想象出别人想不到的东西。”
王雄真的很聪明。他成绩一直很好,后来考上了全国一所著名大学的物理系,现在正攻读博士学位。而自己呢,大学毕业,连学士学位都没有拿到。不过,自己应聘到一家报社当记者,在城市和乡村东奔西跑,过得倒还充实。多年前,一张裸体照片可以让一个人陷入牢狱之灾,这是今天再也不会发生的事情。但是,照相机本身的神奇之处从那时开始显现,令叶飘在往后的岁月再也不得安生。他的心思全部放在了摄影上,每天在街上拍摄各种照片,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林译苇。
天色暗下去了。叶飘注视着他房屋前的那条小路。小路的色泽慢慢暗淡了。他突然特别放松,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门口想过去的事情,这段时间才是他自己的时间。一个人在回忆时,他的时间才真正属于自己。
那条逐渐变暗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徐婕来了。
在朦胧夜色中,徐婕的脸色显得有些灰白。她走进房门的时候,灯光给她的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她走进屋子,又转过身来,挽住叶飘的手臂。她仰起脸庞,认真观察叶飘的眼睛。
“你还没有吃饭吧。”她问,“你在想哪一个女人吗?”
“没有想女人。”叶飘说,“可能在想往事。”
“不要那么深沉。”徐婕说,“你的神态让我害怕。”
叶飘微微一笑。他伸手揽着徐婕的肩头,拥着她走进暗室。他从定影液里捞出照片,把它夹在一根绳子上面。它一边滴水,一边向徐婕展示它的内容。
“是你们今天拍摄的?”徐婕问。
“是的。”叶飘说。
“哟。”徐婕说,“和美女一起到野外拍摄照片,肯定很幸福。”
“我并没有告诉你,我和别人一起拍摄照片。”叶飘说。
“你已经告诉我了。”徐婕说,“我问‘是你们今天拍摄的’?你回答说 ‘是的’。”
“是一个女人。”叶飘说。
“我知道。”徐婕说,“她是你心中一直在想的那个女人。”
叶飘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徐婕感觉到,他的笑容有点古怪。她转过脸来,盯着照片仔细看。她看见了放置在房间里的一幅油画,看见了埋在泥土里的两具骷髅。
“哦,好奇怪的东西。”徐婕说,她用手去抚摸照片,叶飘捉住她的手指。
“不要这样。”叶飘说,“它还没有干。不能弄脏它。”
徐婕收紧手指,握住叶飘的手。她明白了,自己被隔绝在一个世界之外。
叶飘感觉到一种力量从她的手指传递到自己的手指上。这股来自体内的力量由于没有地方使,正在轻微地颤抖。然后,徐婕把头埋在叶飘的胸前。
“我想杀人。”徐婕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叶飘没有听清楚。
“我想杀人。”徐婕说,“是真的。”
叶飘扳起她的脸。她的脸上泪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