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走回来。”拿枪的人说,“我数三下,一,二……”
叶一峰转过身,耷拉着肩头,慢慢向回走。
“快一点!”那个人说,“你像刚才那样跑啊,你跑得再快,有那只野猪跑得快么?有老子的子弹跑得快么?”
叶一峰走回石板路的斜坡下。斜坡上的草是贴着地面生长的铁线草,叶一峰踩在上面,有点打滑。那三个人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提到石板路上,架着他沿小路向山上走。
“你再跑,老子真的要把你脚杆打断。”拿枪的人说。
“这句话,你说过三次了。”叶一峰说。
“你还嘴犟。”拿枪的人踢了叶一峰一脚,“走快点!”
汽车驶到天顶寨。今天是阴天,昨夜的大风把天空舔舐得干干净净,天空呈现出纯净的灰色。但风还是比较大。林译苇下车后,在风中站了一会儿。透过停车场旁边竹林的竹枝间隙,她看见了一条石板路向坡上延伸。
“今天我们往哪里走?”叶飘问。
“走那边。”林译苇说,“我们到石板路上去走走,看看在小路拐弯的地方,我们能发现什么。”
这条石板路磨损得厉害,看起来,它的历史比较久了。石板上有一些坑洼和凹槽,也许是过去的马蹄和车轮留下的。那时运输主要靠河流和动物。林译苇想。人们用船和骡马,把货物和人本身运送到四面八方。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水、风,以及动物的肌肉所产生的能量。现在,一个人要在空间移动,有很多种便捷的方式。他可以乘船,也可以坐车,还可以搭飞机。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依旧。
今天到这里来,没有别的事情。林译苇只是想在乡间走一走,用徕卡相机拍摄几张照片。在车上的时候,林译苇看见那个背油画箱的人走在石板路上时,就想到叶一峰也应该在石板路上行走。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石板路,叶一峰在上面行走时,他的命运随着道路的拐弯发生了变化。现在,乡间许多石板路还存在,上面走着一些各怀心事的人。
当年叶一峰在石板路上行走时,会不时把双手举在眼前,左手食指与拇指伸直,形成一个九十度的角度,与右手伸直的食指与拇指搭成一个长方形的框架。它像一个画框,也像照相机的取景框。透过这个框,他看到的世界就会成为一个裁剪了的画面,里面装着他看见的东西。林译苇想。她在一本书里读到,画家经常用这样的方式观察事物,寻找灵感。他们看见的事物,是一种被经验过滤了的事物。事物被注入经验,才有意味。画家在一个画面里用画笔填满他对世界的认识,摄影者在一个取景框里摄取有质感的影像。这种质感来自摄影者本身,只不过,他透过取景框,在陌生的对象身上发现了熟悉。
在石板路拐弯的地方,林译苇把双手举在眼前,食指和拇指交叉,做了一个取景框。景物一旦进入这个框子,它们的含义马上改变。景物与框子发生了关系,它们依托框子的边缘,立刻有了自己的位置。位置决定价值。林译苇透过框子看见了一个完整的画面——阴天的石板路呈现出纯净的灰色。几个村民从画面外走进来,沿着石板路走近自己,然后消失。这仿佛是一个电影的镜头。然后,又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这是两个城里人,男人像自己的丈夫韩其楼,提着一个鸟笼。女的是一个陌生人,身材娇小。他们之间的距离说明他们不是夫妻,甚至不是恋人,但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还是很亲密。他们并肩走着,由于路面有坑洼,他们走得不平稳,彼此的肩膀偶尔撞一下。当他们走到距林译苇几步远的时候,那个男人停了下来。
林译苇以为,她的手指做成的框子框住了一个梦。框子里的东西模糊了。林译苇的双手缓缓地从眼前放下,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她的时间一下就失去了骨头。那个停下脚步的男人,真的是她的丈夫韩其楼。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用不着手机设定的闹铃提醒,韩其楼就醒了。他穿好衣服,窗外的天色还是灰暗的,但野鸟已经在楼下的树丛里叫了。他的“伤兵”也在阳台上的笼子里叫。只要是鸟,它们都喜欢在清晨鸣叫。也许这是它们迎接新的一天的共同方式,也许它们在互相打招呼,无论是笼子里面的,还是笼子外面的。
这段时间,“伤兵”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左脚的骨头已经痊愈。前几天,拆掉作为夹板的牙签后,淡黄色的脚杆变得溜直,曾经折断的地方已经看不出来了。他轻轻捏了捏“伤兵”温热的左脚杆,还是能够感觉到一点轻微的凸起,那是骨头愈合时产生的骨痂。他放开手,“伤兵”站在栖木上,挺着胸脯,乌溜溜的眼珠盯着他,显得很精神。
韩其楼取出鸟笼的托粪盘,在厨房的水池里清洗后又换上去。他放下鸟笼的布罩,取下鸟笼。他提着“伤兵”离开家,在关门的时候,他尽量小心,不让门发出响声。
每天上班的时候,韩其楼和妻子林译苇都是各走各路。虽然他们的单位在一个方向,而且也相距不远,但自从分居以后,他们上班不再一起走。
今天是阴天,街道上很干净。城市里的私家车越来越多,街道显得越来越窄。一些车辆开上人行道停放,车轮把水泥地砖碾成碎块。这些碎块让韩其楼感到一丝亲切。在意识深处,他喜欢这些碎块。他喜欢破碎的不规则的城市景观。这与他的境遇相符。
韩其楼不喜欢太现代化的城市。他在里面找不到感觉。找不到感觉就意味着找不到自己。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整齐的道路让他感到陌生,他不能融入其中。只有开私家车的人,钱包里有各种银行卡的人,他们才是属于这座城市的人。他们能够在这座城市里自由穿梭,随心所欲地购买各种物质。而韩其楼仅是一个在文化部门工作的人,他的全部收入只有工资本身。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这座城市,或其他现代化的城市,是因为自己缺乏必要的物质基础而不能在其中获得自由的感觉。这是一个卑劣的理由,他想。但他只拥有这样一个理由。
所以,韩其楼才会在一个阴天的早晨,提着他的画眉鸟笼出了门。他今天要去的地方是高峰砦。他的衣兜里揣着一枚紫色水晶雕琢的坠子,形状像英语字母“w”。他早就看中了它,几天前,他才在那家店子里把它买下来,他要把它挂在文纹的胸前。
韩其楼曾经看中了一枚蓝宝石戒指,他想把这枚戒指戴在文纹的手指上。她的手指很白很纤细,戴上这枚戒指,一定很好看。他想把它戴在她的右手中指上。它会在她的手指上闪烁幽幽的蓝色光芒,但这也是荒唐的光芒。他曾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这是未婚女子的戴法。文纹不是未婚女子,也不是已婚女子。用旧时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小寡妇。用现在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单身母亲。寡妇是一个很暧昧的词,指向很明白,含义却很复杂。这个词经常出现在旧小说里。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里,人们的日常生活都很平凡,也很乏味,像一潭死水,寡妇就是一块小小的石子,会在水潭里激起一阵涟漪。韩其楼想起自己在一些小说里读到的故事,那些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乡村,那些在战乱中或灾难中失去丈夫的寡妇就成了当地不安定的因素。“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是古代的人们留下的一句话。因为生活大同小异,所以它流传至今。
然而,文纹带着女儿安静地生活在天顶小学的一座石头房子里,没有招惹谁。但她悄悄地从那间石头房子搬到另一间房子里了。那是韩其楼的心房。说到底,她还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至少对韩其楼而言,是这样。
现在,文纹已经盘踞在韩其楼的心中。或者说,已经住在他的心房里。韩其楼感觉到自己很累。他的人生没有蓝图,生活也就没有计划,没有步骤。韩其楼的人生曾经是有蓝图的,却被生活磨蚀了。现在,每一天,都是他人生的全部。
在女人面前,韩其楼总是被不确定的激情左右。如果有一个标准,那就是,她是否是一个需要自己用全身心去思念的女人。但这个标准也是模糊的,在一个具体的女人面前,韩其楼无法知道自己激情的性质。这是他恨自己的地方。但他无法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