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桉树林里捡到的一封信,让杜小鹃见识了油画,还认识了一个画油画的人,进入另外一种生命状态。林译苇想。在那个年代,生活,艺术,幻想,这些在任何社会都是一种常态的东西,却以奇怪的方式存在着。也许只是它们之间的关系错了位,却导致一切都发生变化,变得不可思议。杜小鹃也从一个无序的现实社会走向一个宁静的抽象的虚幻世界。这个虚幻世界掩藏在平凡的乡村生活的表面之下,它们由油画、一幢房子、一个安静的中年男人和河流、松林、古道构成。在这个环境里,杜小鹃和叶一峰一起向逝去的时间里坠落。那种奇异的下坠感以不易觉察的方式控制着他们。杜小鹃一有时间就到乡下去,这是下坠的一种方式。杜小鹃给叶一峰送去食物,还送去画片。她把自己收藏在铁皮饼干盒子里的画片拿给叶一峰看。叶一峰第一次看见苏联出版印刷的油画风景作品,其中有俄罗斯画家希施金的《松林的早晨》、列维坦的《深渊》、萨符拉索夫的《白嘴鸦飞来了》,还有苏联画家晓夫库宁科的《钢铁厂车间》。他们描绘自然景物的方式拓宽了叶一峰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道路。
那一天,叶一峰在松树林里完成了油画写生,收拾好画具,对杜小鹃说:“你回去了吧,我要到河边洗衣服。”
“洗衣服?”杜小鹃说,“我陪你一起去。”
“天晚了,你该回去了。”叶一峰说。
“我要和你一起去。”杜小鹃说。
他们向河边走去。他们走到堰闸边,叶一峰放下画具,开始脱衣服。他脱下上衣,再脱下长裤。他穿着一件旧毛衣和一条打了补丁的秋裤,开始洗刚脱下的衣物。他把衣服和裤子浸在河水里,然后捞起来,使劲摔在堰匣的石头上,发出“砰”一声巨响,把杜小鹃吓了一跳。
叶一峰在石头上反复摔打衣物,水花四溅。
“你就这样洗衣服?”杜小鹃问,“你不用肥皂?”
“这样洗,洗得干净。”叶一峰说,“用不着肥皂。”
他检查了一下裤子,在膝盖部位发现了一个油斑。
“这是调色油,画画时不小心滴上去的。”叶一峰说,“下次我要用柴灰把它洗干净。”
“你用柴灰洗衣服?”杜小鹃问,“柴灰怎样洗呢?”
“柴灰泡水,衣服泡在水里,就洗干净了。”叶一峰说。
“以后你就不要用柴灰了。”杜小鹃说,“你用肥皂洗。我给你带肥皂来。”
几天之后,又下了一场雨,杜小鹃给叶一峰带去两块肥皂。她把肥皂用报纸包好,放在自行车的网兜里,骑车来到乡下。雨停了,叶一峰的房门锁着。杜小鹃把自行车靠在墙边,到外面去找他。
她翻越山坡,走过松树林,在河水里看见一个男人。他只露出脑袋,正向对岸游去。他的手臂划出的水花溅落在河面,发出清冽的声音。那是叶一峰,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杜小鹃。杜小鹃打了一个冷战。
“这么冷的天,你在干啥呢?”杜小鹃问。
“洗澡。”叶一峰说。
“你不觉得冷?”杜小鹃说,“我站在岸上,看见你这个样子,都冷得受不了。”
“我习惯了。”叶一峰说,他在水里打了一个转身,游向岸边。
“你经常下河吗?”杜小鹃问。
“我每天都下河。”叶一峰说,“这条河里的水很干净。”
杜小鹃背过身去,面向松树林,等待叶一峰上岸换衣服。她听见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股冰凉的潮湿气息从她身后漫延过来。
“我给你带来两块肥皂。”杜小鹃说。她转过身,面向叶一峰。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头发和胡须还是湿的。他脸上的皮肤动了一下,好像在笑。杜小鹃没有看见他笑过。她不确定自己的感觉。
“谢谢你。”叶一峰说。
“你咋个谢我呢?”杜小鹃问。
叶一峰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我要你给我画一张像。”杜小鹃说。
叶一峰盯着杜小鹃。
“我早就想给你画一幅素描。”叶一峰说。
“你想画我?”杜小鹃说,“我好高兴。”
叶一峰点点头。杜小鹃和陶雅长得太像了,说话的方式也差不多。她脸上的线条比陶雅更柔和一些,皮肤颜色也更深一些,因为她经常骑着自行车在野外跑来跑去。
“素描是啥子呢?”杜小鹃问。
“素描,就是只用一种颜色来画画。”叶一峰说,“一般是用黑色。”
“那,你用啥样的黑色来画我呢?”杜小鹃问,“用铅笔吗?”
“我没有铅笔。”叶一峰说,“没有铅笔也可以画素描,我用炭条来画。”
“你有炭条?”
“我没有炭条,我可以做,”叶一峰说,“我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学会了用柳树枝烧炭条。贵都美术专科学校周围有很多柳树,这里也有柳树,我带你去看。”
杜小鹃跟在叶一峰身后。他们穿过松树林去看柳树。穿过松树林,有一条泥土小路,这条小路很少有人走,路沿长着茂盛的青草,小路中央的泥土被雨水浸泡得松软了。最近还没有人从这里走过,路面没有留下脚印。叶一峰踩着路沿的草丛走。杜小鹃跟在后面,也踩着草丛。草丛很窄,嵌在小路两边,像两条细线弯弯曲曲伸向潮湿的远方。她不习惯走这样的路。虽然她踩在草丛上,但草丛下面的泥土也被雨水泡松软了,脚踩不稳。有两次,她晃了一下,鞋子踩在了泥泞的小路中央。叶一峰走在她前面两步远,她想让他牵着自己走,但他一直不回头。于是,她轻轻咳了一声。
叶一峰回过头来。他的眼神像小孩儿的眼神,单纯,清澈透亮,和杜小鹃第一次看见的一样。杜小鹃向他伸出手。叶一峰慢慢抬起手,握住杜小鹃的手指。他的手枯瘦有力,指尖上有茧疤。这只手刚才在河水里浸泡过,冰冷冰冷的。他拉着杜小鹃向前走,一股奇异的力量传导到杜小鹃身上。她浑身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杜小鹃从来没有拉过男人的手。现在,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拉着她在乡间的泥泞小路上走。他们去找柳树枝条。小路拐了一个弯,前面是一个堰塘,堰塘边长着几棵老柳树,树身弯曲,长长的柳枝垂下来,有几枝的梢尖快接近水面了。
叶一峰松开杜小鹃的手,去折柳枝。他抓住一根枝条,使劲向下拉。他拉断了一根柳枝,又拉断了一根。这时,一个人牵着一头牛走了过来。是谭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