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里,院子里的气氛像紧绷的弓弦稍稍松弛。白洋搬来一张小板凳,在卓老三旁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尺宽的距离——那是礼貌的距离,也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界限。
她开始讲这两年的变化,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平静了许多。
“连长的媳妇儿去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她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六斤六两,可把连长乐坏了。他请全连——哦,现在是全营——吃了三天的面,说是‘喜面’。”
卓老三安静地听着,想象着那个在597.9高地吼着“给我打!”的粗豪汉子,笨拙地抱着婴儿的样子。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地暖了一下。
“指导员调去军校当教员了,”白洋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辫梢,“我去信问过,他回信说那帮学员比咱们当年还刺儿头,气得他血压都高了。”
卓老三忍不住笑了。那是他走进这个院子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白洋看见他笑,眼睛亮了一下,像是阴霾的天空忽然漏进一缕阳光。
“连里那些活下来的,有的复员回家了,有的调去了其他部队。班长去了东北,在铁路局工作……”
她絮絮地说着,声音轻柔,像在念一封长长的家书。卓老三不时问一句“后来呢”,目光落在她脸上,看着她说话时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讲到开心处嘴角自然扬起的弧度。这是活着的白洋,平安的白洋,在和平的日子里慢慢愈合战争创伤、重新学习如何微笑的白洋。
这个认知,让他胸腔里某个从两年前就一直紧绷、几乎要石化成顽铁的地方,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有温热的、带着痛楚的东西,从那里缓缓流淌出来。
钱教授夫妇也加入了谈话。蒋夫人问起白洋在卫生所的工作,白洋有些腼腆地说自己还在学习,但已经能独立处理一些常见病了。“我想当一名真正的医生,”她说,眼睛看向老三。
钱教授则和白老爷子聊起了津城的历史。老爷子如数家珍,从大沽口炮台讲到望海楼教堂,从义和团讲到北洋军阀。他的讲述里没有教科书式的宏大叙事,只有胡同里老人们的口耳相传,只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细碎片段。那些历史,就这样活生生地铺展在午后的阳光里。
院子里渐渐充满了久违的、温暖的人间烟火气。阳光继续西斜,把槐树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慢慢爬过青砖地,爬上东厢房的灰墙。胡同里传来邻居家炝锅的滋啦声,葱花爆香的焦煳味随风飘进来。远处隐约有自行车的铃声叮当作响,某个孩子在哭,母亲在柔声哄着。
所有这些声音,所有这些气味,交织成一幅鲜活的、和平年代的图景。
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就连卓老三,这个在枪林弹雨中磨砺出野兽般直觉、在香港码头爆炸中死里逃生的战士,也暂时放下了那份如影随形的戒备。他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普通得近乎奢侈的平静里,沉浸在重逢带来的复杂情绪中,沉浸在白洋轻柔的讲述里,沉浸在老爷子爽朗的笑声里。
他太需要这种平静了。从上甘岭的坑道,到太平洋的游轮,到香港码头的爆炸,他的每一根神经几乎都绷在生死的弦上。战斗、潜伏、保护、求生……现在,坐在这阳光斑驳的小院里,听着熟悉的声音讲述着平凡的生活,他几乎要忘记自己身上还背负着未完成的任务,忘记那只铁皮箱里装着的、可能改变国运的秘密。
所以当院门被再次推开时,卓老三的反应慢了致命的一拍。
门是被轻轻推开的,没有敲门,没有询问,甚至没有脚步声——从码头一路寻来的三人像是踩着棉花走进来的。他们穿着最常见的灰布衣裳,样式和胡同里任何一个人都没什么不同。他们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揣在怀里,像是怕冷。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抬起头。
目光像淬过毒的针,迅速扫过院子——在钱教授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是确认目标时锐利如刀的瞥视;然后转向卓老三,眼神里闪过一丝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那不是邻居串门的随意,不是熟人拜访的热络,甚至不是小贩兜售货物时的殷勤。
那是猎手在扣动扳机前,最后确认猎物位置的专注。是刀刃出鞘前,最后一瞬瘆人的寂静。
卓老三的血液在那一刻骤然变冷,冷得像坠入了冰窟。
他几乎是本能地弹了起来——不是站,是弹。动作快得带倒了板凳,木凳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响声。他的右手闪电般伸向腰间——那里空荡荡,为了通过码头的检查,G18手枪、备用弹匣,都装在那只铁皮箱里。
而铁皮箱,放在五步外的墙根下。
五步。
在平常日子里,是闲庭信步的距离。在生死时刻,是横亘在生与死之间的、绝望的天堑。
“你们找谁?”白老爷子也察觉不对,霍然起身。老人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老军人特有的、战前预警般的紧绷。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是习武之人即将发力前的预备姿态。
三个男人没有回答。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废话。
走在最前面那人猛地从怀里抽出一把刀——刀身只有小臂长,窄,薄,刃口在斜照的夕阳下泛着冰冷的、青幽幽的光,像毒蛇的獠牙。
他身后两人也同时亮出武器。三把刀,三道寒光,在午后暖融融的空气里,撕开三道冰冷的裂口。
目标明确,动作狠厉——直扑被蒋夫人下意识护在身后的钱教授!
时间在那一刹被压缩到极致,慢得像凝滞的胶质。
卓老三能看见刀锋切开空气时微微扭曲的光线,能看见白洋因惊骇而骤然放大的瞳孔,能看见蒋夫人虽然脸色煞白、却依然张开手臂挡在丈夫身前的决绝,能看见白老爷子怒吼着、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狮须发皆张——
五步的距离,在生死关头如同天堑。
卓老三的瞳孔缩成了针尖。【深蓝】的技能瞬间展开——【刀片刺网手雷】没有时间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