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回见啊大妹子。”老人目送大娘走远,这才将目光转向卓老三,“你是……?”
“白爷爷您好,”卓老三不自觉地挺直了背,那是面对长辈时下意识的军姿,“我叫卓老三,是白洋的战友。路过津城,想着来看看她。”
“洋洋的战友啊!”老爷子脸上的警惕瞬间融化,皱纹舒展开来,露出热情的笑容,“快进来快进来!她在卫生所帮忙呢,我这就让人去叫她回来!”
老爷子转过身,朝着胡同深处中气十足地吆喝一声:“小六子——!”
“来啦!”一个戴着旧军帽的半大孩子像地鼠般从隔壁门洞钻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根黄瓜,“白爷爷,啥事儿?”
“去卫生所,把你洋洋姐叫回来,”老爷子笑呵呵地说,“就说有战友来看她!”
“好嘞!”孩子把黄瓜往嘴里一叼,转身就跑,脚底板在青石板上敲出噼里啪啦的脆响,转眼就消失在胡同拐角。
老爷子这才回过头,注意到卓老三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一位清癯儒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和一位温婉端庄、挽着发髻的女士。两人虽衣着朴素,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书卷气,在胡同这市井烟火里显得格外不同。
“这两位是……”老爷子迟疑道。
“是我同事。”卓老三抢在钱教授开口前答道。这个身份最安全,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老爷子了然地点点头,侧身让开门口:“那一起进来吧!卫生所没多远,洋洋一会儿就能回来。”
三人跟着老爷子踏进院子。这是个典型的津城三合院,青砖铺地,东南角有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一地清凉。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院子正中摆了张矮木桌,几张小马扎随意地围着。
“坐,都坐。”老爷子拎来一把铁皮水壶,给每人倒了碗白开水,“小卓是吧?你和我家洋洋是哪个部队的战友啊?”
卓老三双手接过粗瓷碗,水温透过碗壁熨贴着掌心:“我俩是朝国战场,上甘岭三连的战友。”
“上甘岭……”老爷子的手微微一顿,碗中的水面荡开细微的涟漪。他抬起眼,目光在卓老三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是敬意,是痛惜,也是某种感同身受的理解。“洋洋回来这两年,很少和我提上甘岭的事。正好你今天来了,好好给我讲讲。”
卓老三捧着水碗,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记忆像被封存的档案,一旦打开,硝烟和血腥味就会扑面而来。
“我一开始是七连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597.9高地,打到最后……全连就剩我一个了。老连长拿着爆破筒,和冲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
院子里安静下来。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远处传来谁家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但那些和平年代的声音,此刻仿佛被隔在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外。
“后来我加入了三连,”卓老三继续说,“我中了弹片,是……是白洋给我处理的伤口。她手很稳,换药时动作很轻。”
老爷子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一个长辈听到晚辈被夸赞时的欣慰。但他没打断,只是端起碗,慢慢地喝了口水。
卓老三顿了顿,决定换个轻松些的话题:“对了白爷爷,秦军长还跟我提起过您呢。”
“哦?”老爷子果然来了兴致,身子往前倾了倾,“那老小子说我啥了?”
“他说他的大刀还是跟您学的,”卓老三模仿着秦军长那粗豪的嗓门,“还说您老的刀法,没有一个小鬼子能挡住三招!”
“哈哈哈——”老爷子畅快地大笑起来,笑声在院子里回荡,惊起了槐树上几只麻雀,“秦大刀真这么说的?”
“当然是真的,”卓老三也笑了,“秦军长说,当年您带着大刀队巷战和小鬼子拼刺刀,一刀下去,小鬼子的三八步枪都能劈弯了。”
老爷子被捧得心情大悦,花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那他是没说假话!那会儿我们躲在马棚,等小鬼子巡逻队过来……”他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从刀法的发力诀窍,讲到巷战的战术配合,再讲到那些牺牲的老兄弟。
钱教授和蒋夫人安静地听着。蒋夫人偶尔会轻声问一两个问题,老爷子便讲得更起劲。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时间在这讲述中慢慢流淌。
“……我那把大刀啊,”老爷子讲到兴头上,索性站起身,指了指正房,“现在还在堂屋墙上挂着呢!每天我都擦一遍,锃亮!”
正说到这儿,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轻盈,急促,带着某种熟悉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