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看着那半个晃动的麻钱，忽然喊不出来了，骂不出来了，他的眼睛，在一点一点地睁大，脑袋忽然就“轰”的一声，破碎的记忆如洪而至。

“小健，小云，我们要去逃难了，咱家没有值钱的东西，这个麻钱，爹分成两半，给你兄妹一人戴半个。路上如果我们一家人冲散了，好有个凭证。”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说。

“好好的，给孩子说这些。”一个女人在旁边哭着。

然后，是一片爆炸声，一个男孩被炮弹的气流冲到了高空，然后重重地摔下。接着，是一个男孩，在死人堆里爬着，哭着。他不知道他是谁，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儿。满地四分五裂的尸体，雨水和血水混合着，像小河一样汩汩地流淌。

然后，是一个光着头的男人，问一个男孩：“孩子啊，你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你爹娘呢？”

男孩摇了摇头。

“唉，是被吓傻了还是被炸傻了？”光着头的男人叹了口气。

男孩怔怔地望着光头男人，不说话。

“以后就叫平安吧，记着，孩子，今天是七月十四日，也是你的生日。”

……

“小云，允儿，允儿，小云……”平安在心里默默念着。忽然，平安明白了，眼前的允儿，就是小云，而他不是平安，是小健。不，他是平安，也是小健。战争，是残酷的，也是奇妙的。它带给你骨肉分离地彻痛，也带给你意外相逢地惊喜。但这样的惊喜，平安宁愿不要。平安的泪水忽然就像血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小河，在苍白的脸上淌着，他拼着全身的力气，对在松本身下压着的允儿喊：“允儿，小云，小云，我是小健，是哥哥。小云，还记得那场轰炸吗？哥哥被炸飞了，哥哥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脖子上带着的半个麻钱，我的脖子上也有。我想起来了，是爹爹给我们挂在脖子上的，爹爹说，我们家没有值钱的东西了。要是我们一家人万一走散了，这半个麻钱，就是凭证。小云，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小云，小云……”

平安的哭喊，换来的是更加肆意地狂笑。

松本终于停下了，他满意地舒了口气，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踢了踢像死人一样的允儿。

平安挣开日军扭着的胳膊，连滚带爬地扑到允儿身边，抓起旁边的衣服，盖在允儿的身上。抱着允儿，叫着：“小云，醒醒，小云，醒醒，哥哥回来了……”

允儿睁开眼睛，看着泪流满面的平安。真的是哥哥吗？真的是她日思夜想的哥哥吗？她有两个哥哥了，一个叫苏启凡，一个叫小健，多好啊。她直起身子，慢慢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披在身上的衣服，掉了下来。她□□的，像花儿一样的身子，在阳光里，盛开着。日军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赞叹，睁着一双双吃人的眼睛。平安抓起地上的衣服，想要给允儿再次披上。允儿看了看平安，笑了笑，忽然抓起日军对着自己的枪，将明晃晃的刺刀插进自己雪白的肚子里。“刺啦”一声，一股鲜红的血，喷射了出来。

“小云——”手里拿着衣服的平安，大叫了一声。

肚子上插着刺刀的允儿，慢慢地倒下了，倒在平安张开的怀抱里。

“哥，见……见到少……少爷，告诉……他，我喜……喜欢他，如果有……有来生，我……我当……当他媳……媳妇，一……一辈子……和……和他玩……我……”允儿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弱，手臂也慢慢地垂了下去。

一声枪响，盖住了平安的哭喊。然后，苏家大院四面八方，响起了枪声。

松本慌了，大叫着让他的小分队卧倒，他也拔出了手枪，对着枪响的地方，扣动了扳机。

混乱的枪声中，平安抱着允儿的尸体，拉着已经醒过来的苏红，躲到一丛冬青旁边。

苏老爷和太太，互相抱着躺在了地上，滚来滚去，滚不出子弹的漩涡。苏老爷干脆丢开筛糠般抖动的太太，站起来，找寻他的护院队。这帮狗东西，什么时候连个影都没了。是被日军提前收拾了，还是跟着外面的干上了，或者，和外面的一起跟着里面的干上了，苏老爷这会越发糊涂了。哦，对了，苏老爷忽然想起来了，护院队的人，都被他派去找少爷了。没找见好，没找见好，苏老爷心里说。

苏红还是不忍心地喊了一声：“爹，趴下！”

苏老爷听到女儿的喊声，还是很感动地朝女儿这里望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趴下，脑门上就中了一枪。

松本的小分队并没有抵抗多久，便全军覆灭。因为他们的作战地形，太不理想。

苏家大院，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