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让土路变得泥泞,踩上去软软的,鞋底很快沾满了泥。
路两旁的灌木叶子开始变色,红黄绿杂糅在一起,像打翻的调色盘。
空气里有松针和腐殖土的气息,清冽,提神。越往上走,县城的喧嚣越远,最后只剩下鸟鸣声从密林深处传来,清脆悠远。
走了约莫半小时,身上微微出汗。呼吸渐渐急促,但脚步却越走越轻快。
那种感觉很奇怪——仿佛把县城里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烦扰、所有的角色都留在了山脚,随着海拔升高,身体和心灵都在变得轻盈。
我解开外套的扣子,让山风吹进怀里。风是凉的,带着草木的清香。抬头看,天空比山下清澈了许多,云层散开,露出几块干净的蓝。
继续往上走。山路拐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小小的平台,边缘有几块平整的石头,像是天然的座椅。我停下来,坐在石头上,从背包里拿出水喝。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县城。房屋像积木一样堆积在盆地中央,街道纵横,像画在地上的棋盘。
更远处是田野,秋收后的土地裸露着,黄褐色的田埂分割出规整的方块。再远,是朦胧的山影,一层叠一层,渐渐淡入天际。
县城看起来那么小。小到可以装进手掌。
而此刻坐在山腰的我,这个十五岁的身体里装着两世记忆的少年,在这个宏大的自然景观面前,也显得渺小如尘。
但这种渺小感,并不让人沮丧,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释然。是啊,在时间的长河、空间的广袤面前,个人的那些焦虑、困惑、疲惫,又算得了什么呢?
休息了十分钟,我继续往上走。
终于看到那片青灰色的屋瓦。
寺庙比记忆中更小,也更破旧。
只有一进院落,正殿是三开间,青瓦飞檐,但有些瓦片已经破碎。
外墙斑驳,露出里面的黄泥和碎石。但很干净,院子里没有落叶,青石板地面被扫得发亮。
一株老桂树种在院角,还没到花期,但枝叶蓊郁,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正殿门开着,能看到里面昏暗的光线中,佛像庄严的轮廓。
香炉里没有香火,只有一层薄薄的灰。没有香客,只有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老和尚,正拿着长柄扫帚,仔细地清扫殿前的台阶。
他扫得很慢,一下,一下,专注得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
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沙,沙,沙,节奏均匀,像某种古老的吟诵。
我没有立刻进去,在院门外站了一会儿。山风穿过树林,带来沙沙的声响。
远处县城的方向,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屋顶,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
老和尚扫完了台阶,直起身,看到了我。
他看起来有七十多岁了,瘦,但精神矍铄。
脸上皱纹很深,像刀刻出来的,但眼神清澈平静。
他没有露出惊讶或询问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访客。
“师父。”我走进院子,合十行礼。
“小施主,”老和尚声音平和,带着一点本地口音,“是来爬山,还是来拜佛?”
“想来……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一会儿。”我说。
老和尚笑了笑,那笑容很淡,但真诚。
他指了指院角桂树下的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那里清静。桌上有茶,自己倒。干净的。”
我道了谢,走到石桌边坐下。桌上果然有一个粗陶茶壶,旁边倒扣着几个白瓷杯。
我拿起茶壶,入手温热。倒了一杯,茶水呈琥珀色,清澈见底,一股淡淡的、类似草药又似花果的香气飘散出来。
喝了一口,微苦,但回甘悠长。不是什么名茶,但很适口。
老和尚放好扫帚,也走了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另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
阳光透过桂树的枝叶,在他灰色的僧衣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喝茶的动作极慢,每一口都像是在细细品味。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坐着,喝了三杯茶。
山风吹过,叶子沙沙响,远处不知是什么鸟,发出一串清脆婉转的鸣叫。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紧迫感,变成了一种可以触摸的、绵长的存在。
“心里有事?”老和尚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像是随口一问。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干净,像山里的泉水,能映出人的影子,但没有任何评判或探究的意味,只是一种纯粹的“看见”。
“很多事。”我老实说,“不知道……该怎么做,该往哪里走。”
“做事,走路。”老和尚喝了口茶,“做了,走了,就知道了。”
“我怕做错,怕走偏。”我说,“手里有太多线头,每根都想抓住,又怕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