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放下茶杯,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峦。秋日的山色层次丰富,近处是苍翠,渐远渐淡,最远处只剩下青灰色的轮廓,融进天际。
“你看那山。”他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近看,有树,有石,有路,有沟壑。”老和尚缓缓道,“远看,只是一道轮廓。再远,就看不见了。”
他转回头看着我:“你现在,是站在山脚下,盯着眼前的一草一木,一块石头一条沟,觉得处处是坎,步步难行。所以焦虑,所以急。”
我心里一动。这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心门的锁。
“但你若往后退几步,”他继续说,“站到那边山坡上再看,”他指了指我们来时的路,“这些草木石头,就都成了山的纹理,成了整体的一部分。哪处高,哪处低,哪里是路,哪里是崖,就看得清楚了。”
“退几步……”我喃喃重复。
“退,不是放弃。”老和尚说,“是把自己从‘事’里抽出来,看看做这些事的‘人’。看看你这个人,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心里装着什么,怕着什么,又想要什么。”
我沉默着,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倒影。倒影里的脸,熟悉又陌生。
“师父,”我犹豫了一下,“如果……如果一个人,很早就知道了未来的一些事情,知道怎么做更容易成功,那他现在的努力,还有意义吗?”
这个问题问得含糊,但我相信他听懂了某种本质。
老和尚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像风吹过树叶。
“知道明天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他问,“今天的太阳,就不晒了吗?”
我怔住。
“知道稻子秋天会熟,”他继续,“春天就不用插秧了吗?”他指了指院子角落一小块菜畦,里面种着几行青菜,“我知道它过两个月能长成,但我现在还得浇水,除草,捉虫。它不会因为我知道结果,就自己长好。”
他看着我,眼神通透:“小施主,你知道的‘未来’,那是别人的路,是书上写的景。你现在走的,是你自己的路,看的是你自己的景。路上的石头会不会绊脚,景里的风雨会不会打湿衣裳,这些,知道了结果也躲不掉。你得自己一步一步走,自己一件一件经历。”
“可如果……如果走的路,就是按照已知的结果去走呢?”我追问,“像描红,照着样子描。”
“那描出来的,是谁的字?”老和尚反问,“是字帖的,还是你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缓:“人生的路,不是描红。是写字。字帖告诉你笔画顺序,结构章法,这是‘技’。但落笔的轻重缓急,墨色的浓淡干湿,字里行间的那股‘气’——这些,字帖给不了,得你自己练,自己悟。练的是手,悟的是心。心到了,字才有神。否则,描得再像,也是死的。”
我如遭雷击,呆呆地坐在那里。
“技”与“心”。金院长说“技巧是雕刀”,老和尚说“字帖给的是技”。他们用不同的语言,指向同一个核心——外在的、可传授的、可模仿的是技术;内在的、独特的、决定最终高度的是心性,是体验,是灵魂的质地。
我知道未来的歌曲会火,这是我的“字帖”。但我如何去演绎它?用什么样的情感,什么样的理解,什么样的生命体验去灌注它?这,是我的“心”,我的“笔”。
我知道网吧的未来趋势,这是我的“蓝图”。但如何在当下,在这个具体的县城,处理具体的人事,应对具体的困难,打磨具体的产品?这,是我的“路”,我的“行”。
先知视角给我的,是“技”的层面,是方向,是避坑指南。
但“心”的修炼,“行”的践履,无人可以替代,无人可以绕过。
我得亲自去经历这个夏天的闷热,去面对“灰色”的觊觎,去面对亲戚的纠缠,去感受对一个人的朦胧情愫,去在疲惫中坚持练声,去在代码和音符之间寻找平衡……
这些具体的、琐碎的、充满挑战也充满温度的“当下”,才是构成我这一世生命的真实材料。它们才决定了,最终那个“作品”——无论是一首歌,一家店,还是一段人生——是否有灵魂,是否有只属于“田浩彣”的印记。
“那……如果心里有牵挂,又不敢靠近,怕破坏了一份宁静,该怎么办?”我听见自己问,声音很轻。
老和尚又笑了,这次笑容里有种慈悲的意味。
“清水池塘,方见月影。”他说,“风动,水动,月影就碎了。你想看月影,是该去搅动池水,还是该让池水保持清澈平静?”
我默然。
“有些美好,生来就是用来远观的。”他缓缓说,“就像山里的兰花,开在幽谷,你远远闻见香气,看见一抹幽色,心里欢喜,这就是缘分。非要走近了,摘下来,香气很快就散了,花也很快败了。守护最好的方式,有时就是不去打扰,让该开的开,该谢的谢,你只是看着,记着,心里存着那份美好。这比摘下来,更长久,也更干净。”
这话像清凉的泉水,浇在我心头那团躁动不安的火苗上。滋啦一声,火苗弱了下去,留下一种略带怅惘但无比清晰的明澈。
是啊。我和林薇之间,那份隔着整个大厅的、静默的守护,那份偶尔交汇又迅速移开的目光,那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安全距离”,或许就是此刻最恰当也最美好的状态。
任何贸然的靠近,都可能打破这份脆弱而珍贵的平衡。
让该生长的生长,让该流逝的流逝。我能做的,是提供一个安全的空间,然后,退到合适的距离,守护这份宁静。
这需要克制,需要理性,需要超越青春期荷尔蒙冲动的成熟。而这,不正是我作为重生者,应该具备的修为吗?
“谢谢师父。”我站起身,郑重地合十行礼。心中那块淤塞了许久的块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化开。不是消失了,而是融入了更广阔的河道,不再拥堵。
“谢什么。”老和尚摆摆手,也站起身,“茶喝完了,路,还得自己走。”
他拿起扫帚,又走向大殿,继续他未完成的清扫。一下,一下,动作依旧缓慢专注。
我站在桂树下,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院,这个老人,这片被山林环抱的宁静。然后转身,沿着来路下山。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轻松了许多。
脚步依然踏在坚实的土路上,但心里的重量不一样了。那些困惑、焦虑、孤独,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它们被放置到了一个更大的背景板上——不再是扑面而来的庞然大物,而是人生画卷上一些自然的皱褶和阴影。
我知道未来的一些轮廓,这给了我方向,也给了我压力。但真正定义我这一世的,不是那个轮廓,而是在走向轮廓的每一步里,我如何选择,如何感受,如何成长。
技术是骨架,商业是血肉,艺术是气息,情感是温度。而将这一切整合起来的,是我这个独一无二的、跨越两世的灵魂,在当下这个时空坐标里,每一分真实的体验和抉择。
我不再急于寻找那个宏大的“重生意义”。意义不在远方,就在脚下,在眼前,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抉择,每一次坚持与放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