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比邮件里那个版本又稳了一些。”他转过身,看着我,“尤其是结尾部分,按照建议调整后,余韵出来了,不错。”
我稍稍松了口气。
“但是,”他话锋一转,走到谱例前,指着副歌部分的一个乐句,“这里,你的小样里处理得还是有点‘赶’。情绪是到了,但声音的‘落点’可以更从容。‘冲破’不是慌不择路,而是有方向的爆发。你再想想,当时那种情境下,除了愤怒和保护欲,是不是还有一种‘必须稳住’的、对自己和对她的责任?把这种感觉加进去,声音的质地会不一样。”
我凝神思索。是的,当时除了怒火,确实有一种强烈的“不能慌、必须控制住局面”的理智在支撑着我。这种复杂的情绪,我之前的演唱中体现得还不够。
“还有这里,”他又指向桥段的一处歌词,“‘穿过雨幕的光’,这个意象很好。
但你在演唱时,对这个‘光’字的处理,可以再‘亮’一点点,不是音高上的亮,是音色和情绪上的,带着一丝希冀和温暖,哪怕很微弱。这和前面的压抑形成对比,也是情绪转折的关键。”
金院长的指点总是这样,精准地戳中我模糊感觉到却未能完美呈现的细节。
他不仅仅在讲技术,更是在引导我去挖掘和表达更深层、更复杂的情感纹理。
“交流会明天上午九点开始。”金院长走回座位,语气平静,“形式比较自由,主要是业内同行分享近期创作或演唱的心得体会,也会有即兴的演示和讨论。我安排你在中场休息后,简单介绍一下你的这首《盛夏的雨》,播放小样,然后大家可以提提看法。时间控制在十分钟以内。”
他看着我,目光里带着鼓励,也有一丝审视:“不要把它看成考试或表演,就当是一次专业的‘会诊’。把你的创作想法、遇到的困惑,真诚地说出来。在座的都是行家,耳朵毒,但心不坏。你的作品有生活气息,有真实的情感根基,这是优点。当然,技法上的青涩肯定有,但这正是你来学习的目的。明白吗?”
“明白,金院长。”我郑重地点头,手心微微出汗,但更多的是被信任和期待的激动。
“好。谱例留一份在这里,我明天要用。磁带你也准备好。今晚回去,根据我刚才说的,再仔细揣摩一下那两处细节。不用大改,主要是内心对情绪的把握要更精准。早点休息,养足精神。”
“谢谢金院长!”
从金院长办公室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给古老的校园建筑披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外衣。
我走在林荫道上,脚步有些轻飘,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金院长的每一句指点,以及他对明天交流会的描述。
专业的“会诊”,行家的耳朵……紧张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但这一次,潮水中夹杂着更强烈的渴望——渴望听到那些“毒”耳朵的评价,渴望自己的作品被放在专业的尺度下衡量,渴望知道,这首从县城地下室生长出来的歌,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我没有直接回招待所,而是在校园里慢慢走着,试图让自己沉浸在音乐学院的氛围中。
琴房里飘出肖邦的夜曲,某个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吊嗓声,还有隐约的琵琶轮指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与我熟悉的网吧环境截然不同的“声场”。
这里的一切,都围绕着声音的艺术而存在。
路过一栋教学楼前的布告栏,上面贴着一些暑期大师班、讲座的海报。
其中一个标题吸引了我的目光:“当代民族声乐演唱中的传统美学基因”。
这让我想起金院长关于“气韵”和“中西融合”的教诲。
我驻足看了一会儿,将主讲人和时间记在心里,或许明天交流会结束后有机会去听听?
天色渐暗,我才离开学院,在附近的小面馆随便吃了碗炸酱面,然后回到了招待所。
狭小的房间里,我再次拿出备份的谱例和随身听,戴上耳机。
按照金院长的指点,我反复哼唱、揣摩那两处细节。
副歌的“落点”,我尝试加入一点点更为沉稳、甚至略带“凝重”的顿挫感,模拟那种责任压肩时的坚定。
桥段的“光”字,我试着让声音在气息的末端稍稍打开一点,带上一点虚化的、向往的色调,仿佛真的在阴霾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一遍又一遍,直到喉咙感到干涩。我停下来,喝了一大口水。
窗外,北京的夜空被城市的灯火映成暗红色,看不到几颗星星。
远处隐约传来车流的声音,像永不间断的背景低音。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明天,八月二十日,九点,中国音乐学院小礼堂。
那个从暴雨夜开始萌芽,在闷热地下室、在风波际会、在无数个深夜的打磨中渐渐成形的旋律,即将迎来它第一次真正的“登台”。
尽管只是一个小范围的、以学习交流为目的的“亮相”,但于我而言,意义非凡。
它是我连接“地下星火”与“远方潮声”的一座桥,也是我向那个更专业、更纯粹的艺术世界,递出的第一张名片。
兴奋与紧张如同两条交织的河流,在体内奔涌。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金院长说得对,这不是考试,是“会诊”。
我需要做的,是拿出最真诚的状态,呈现这首《盛夏的雨》本来的样子,然后,打开耳朵,虚心聆听。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在都市隐约的喧嚣和对明天的期待中,沉沉睡去。
梦里,似乎有歌声回荡,有陌生的面孔投来审视的目光,也有金院长沉稳的指点声,如同定盘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