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绵绵那夜的逃离之举,恰似一颗投入深潭的小小石子,虽激起了短暂的涟漪,却很快被广袤的水面所淹没,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武林大会依旧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日子看似又回归到发现“蚀骨香”之前那种按部就班的“规律”状态。
然而,有些改变已然悄然发生,且难以逆转。
对于阮绵绵而言,那夜被谢无歧精准截住的经历,宛如一道冰冷而沉重的枷锁,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身的处境——她已无处可逃。至少在为师父寻得灵芝之前,她必须紧紧依附于天下第一庄这条大船,仰仗那位心思深沉的庄主。这份认知使她愈发沉默寡言,也更加努力地将自己包裹在“惊鸿仙子”的伪装之下。
而对谢无歧来说,“幽影阁”这个名字的出现,犹如一把关键的钥匙,开启了他对阮绵绵认知的全新视角。此前诸多令人费解之处——她那与隐居经历相悖的、近乎本能的警觉与狠厉,她对某些特定事物的过度恐惧——似乎都开始有了模糊的指向。自此,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饱含探究意味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位“合作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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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武林大会进行至中段,一场备受瞩目的对决正在台上激烈展开。对阵双方分别是以刚猛掌法著称的“开山手”雷震,以及以轻灵迅捷剑法闻名的“追风剑”崔略商。
阮绵绵如往常一般站在惊鸿阁上,努力运转着“内力小周天”,试图无视台下投来的各式各样的目光。但今日,她发觉这愈发困难了。因为谢无歧竟屈尊来到惊鸿阁内间,美其名曰“与仙子一同观战,免得下面那些凡夫俗子扰了仙子的清静”。
周凛则一如既往,像个门神似的守在外间入口。
如此一来,狭小的内间里,气氛变得格外微妙。阮绵绵浑身不自在,只感觉谢无歧的存在感比台下成千上万的人还要强烈,他那看似不经意扫过的目光,都让她觉得如同被探照灯照射一般,无所遁形。
台上的打斗精彩纷呈,雷震掌风呼呼作响,力沉千钧,崔略商则身法轻盈飘忽,剑光闪烁如电,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重击,并迅速予以反击。
“雷掌门这开山掌,劲道十足、刚猛无比,可惜变化稍显不足,长久对战之下,恐怕体力难以为继。”谢无歧轻摇折扇,语气悠然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意说给阮绵绵听。
阮绵绵身体紧绷,一声不吭,心里默念:「别跟我说话,千万别跟我说话……」
谢无歧仿若没察觉到她的僵硬,继续说道:“崔侠客的追风剑,倒是深得‘快、准、巧’的精髓,只是过于追求招式的巧妙,内力根基似乎稍有欠缺,若是碰上真正以强大内力破巧的高手,恐怕难以抵挡。阮姑娘觉得呢?”
问题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抛向了阮绵绵。
阮绵绵只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立刻消失。她根本不想发表任何点评!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个透明人!
「怎么办?随便应付几句?不行,说错了更尴尬……不回应?他会不会觉得我不给面子?」
她紧张地绞着袖中的手指,眼睛死死盯着台下,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师父以前教训她时骂过的话里搜刮出一些言辞来。
就在谢无歧以为她又会像以往那样沉默以对时,一个细若蚊蚋、磕磕绊绊的声音,透过面具闷闷地传了出来:
“……崔…崔侠客…第七式‘风拂柳’…回剑的时候…腕力可以再下沉半分…这样…就不至于被掌风带偏……”
她说的是刚才一个极为细微的交手瞬间,崔略商一剑刺出后,被雷震的掌风荡开,剑尖出现了极其微小的失控上扬,这一细节寻常人根本难以察觉。
谢无歧摇扇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真切的讶异与浓厚的兴味。他没想到她真的会回应,更没想到她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一下子就指出了最为关键的发力技巧。这绝非仅仅凭借眼力好就能做到的。
“哦?”他笑容更盛,顺势追问道,“那依姑娘之见,雷掌门该如何应对呢?”
阮绵绵内心叫苦不迭:「……还没完没了了!」
她硬着头皮,继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他…向左踏入巽位…然后掌击…对方右肋…三寸之处…可以破解…追风起手式……”
她说的是雷震可以利用崔略商剑招起手时的一个习惯性小动作,展开抢攻。
外间的周凛虽然背对着他们,但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将这番对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心中对阮绵绵的敬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般奔涌。庄主与仙子探讨武学,所言皆是精妙至极的要点,让他受益良多!
谢无歧听完,不禁抚掌轻笑:“妙啊!阮姑娘果然目光如炬,一语中的。听姑娘这一番话,比看十场比武收获还大。”他这话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阮绵绵指出的这两点,确实精准且实用。
阮绵绵:“……” 满心只想原地遁形。
所幸,此时台下局势陡然变化。那雷震似乎也摸索到了一些门道,在一次交锋中,突然一个大步跨出,掌风呼啸,直逼崔略商右侧的空档,虽未完全依照阮绵绵所说的招式,但也有异曲同工之妙,逼得崔略商一阵手忙脚乱,险些落败。
“看,雷掌门似乎也领悟到了几分。”谢无歧微笑着点评道。
阮绵绵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没出丑。
一场比武结束,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
谢无歧似乎心情格外舒畅,没有再继续为难阮绵绵,转而聊起了一些江湖上的逸闻趣事,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但阮绵绵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总觉得他每一句话背后都暗藏着试探。
直到下一场比武开始,谢无歧才仿佛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来,说道:“下面这场似乎是点苍派的内部争斗,没什么看头,谢某就不打扰阮姑娘了。”说罢,便悠然离去。
内间终于又只剩下阮绵绵一人。她几乎虚脱般地靠在墙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终于走了……和他说话比打一场架还累……」
而离开惊鸿阁的谢无歧,脸上闲适的笑容渐渐褪去,他低声对跟在身后的周凛说道:
“都记住了?”
“回庄主,一字不差。”周凛恭敬地回答。
“嗯。”谢无歧目光深邃,“她的点评,绝非纸上谈兵,更像是……无数次实战中锤炼出来的本能。尤其是对发力瑕疵和破绽的敏锐洞察力,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杀戮的直觉。”
他停下脚步,看向周凛:“你说,一个常年隐居、极少与人交手的人,怎么会拥有这种……近乎本能的杀戮直觉呢?”
周凛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无歧微微一笑,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惊鸿阁上,阮绵绵望着台下新一轮的比武,却再也无法静下心来。谢无歧今日的突然到访和看似随意的交谈,如同扎进她心里的一根刺。
平静的湖面之下,暗流正愈发汹涌地涌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