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纳尔教堂很早就兴建了。
在王朝还未曾迭代的时候,在周遭村落都还是低矮漏雨的茅屋的时候,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来了一个大胡子蓝眼睛高颧骨的外国人,他穿着白领黑袍,脚下踏着能轻松从淤泥里拔出来的胶鞋,他自称维纳尔教父。教父身后跟着翻译和几个小吏,他们帮他在各个村子里寻了瓦匠木工,还有大批青年壮汉。
维纳尔教父在翻译的帮助下,拿出教堂图纸亲自给瓦匠石匠等人上课。可怜老汉们一把年纪,还要学这怪模怪样的尖顶红砖建筑。在从不拖欠的工钱的驱使下,一旁还有官吏监工,大家搬砖砌瓦,初代的小教堂总算建了起来。
而后在积年累月里,修道院规模渐显,最出名的是维纳尔教父的善举。他一手创办了育婴堂,收容被遗弃的婴孩少儿。有的孩子是他在乡野城镇布道时偶遇救济回来的,有的孩子是被父母亲人偷偷用篮子放在门口半夜“敲门环”的。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维纳尔教堂的吗?”申明简问被火车摇得昏昏欲睡的曲艺。
他托着曲意脑袋,防止他撞到车窗玻璃上。
“不记得了,”曲意嘟囔了一下,自己坐直了,想了想,回道:“应该也是被篮子一装扔过去的,我认识好几个人都是这么来的。”
“有没有留下什么辨认身份的物件?”人总是重血缘的,申明简认为为人父母者,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血,大概也是要不甘心地留下信物,万一日后还有机会,也好再续亲缘。
曲意摇了摇头:
“我见过嬷嬷们收容孩子,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带来的所有东西上缴,连穿的里衣也要通通脱掉,再带去从头到脚洗刷干净。”
曲意压低了声音,闭着眼睛加了一句:
“像刷小猪猡一样。”
申明简沉下了心,环过曲意的肩膀,把他压在自己肩膀上。曲意的呼吸渐渐放缓,小小的气息喷在他脖颈之间,旅途疲乏,他就这样睡着了。
火车呜咽出轰鸣声,巨大的刹车摩擦声代表着到达终点了。托维纳尔教堂的福,这个偏僻的远郊乡镇因为它的存在通了火车。
曲意在临到达前醒了。来这个地方的人并不多,但曲意还是坚持拉住申明简的手腕,生怕他走丢似的,带着他往前走。
少年不知是体热,还是天闷,还是二者皆有之,他湿腻腻的手心黏在申明简的皮肤上,他就这么一手叫他牵着,一手拎着小皮箱。
晌午时分,车站外除了零星几个拉客的车夫,没旁人了。曲意选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看着就跑得快的,用土话问他:
“切教堂几钿?”
“一块”。
曲意直接摸了两只大洋递过去,跟申明简坐到车上。躲在厚厚的车棚下头,太阳光总算没有那么难耐了。
火车站离教堂并不远,不到一刻,三轮车停下来,那黑皮小哥还在曲意下车踉跄时扶了他一把。
“曲少爷,当心些。”
这下轮到曲意茫然了:
“侬恁得吾?”
那车夫拿肩头搭着的粗布擦了擦脸上的汗,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珠也亮晶晶的:
“当然恁得咯,那年少爷来重修教堂,是吾拉侬来哉。后头修教堂招小工,吾一道来额。”
曲意眨眨眼,想起来什么似的:
“哦,阿发?”
“哎,是额,少爷还记得!”阿发腼腆地笑了笑。
申明简见他们认识,便又拿出两只大洋递给阿发:
“大热天辛苦了,小兄弟去吃碗茶。”
阿发犹豫着不好意思收,曲意一把将钱塞到他手上:
“阿发,收下来哉,去歇一歇。”
阿发连声谢个不停,目送他们走向教堂里去,这才揣好洋钱,踩着车走了。
一场火的痕迹已经远去了,空气里不再有焦糊呛人的味道。原本木制的大门全烧毁了,曲意做主换了块铁的,生冷的,硬黑的,不会被火轻松击败甚至助纣为虐的。铁门在这样的季节里颇生出几丝凉意。
一个年轻的神父站在铁门后的阴影里,微笑着迎接着他们的到来。
“小意,今年来得挺早的。”
“我哥带我提前下山办事,哥,这就是宋悦神父 ,前两天跟咱们通过电话的。”
宋悦是继维纳尔之后接管这座教堂的新神父,他的“新”在于前事皆新。他由白神父介绍过来,他与这块土地毫无瓜葛,他是一位虔诚的侍奉者、善良的卫道士。宋悦的这种新同时让他与此处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往事如烟,他的保守手段对治理这里来说是一件好事。宋悦面容也很憨厚朴实,或者说模糊,很难让人记住他长什么样子。起码曲意脑海里没法儿勾勒出他的样貌。信众们都说,越是贴近圣贤的人越容易面相模糊,宋神父很灵的。
忠实的宋悦还是一个包容的人,他在后院菜地里开辟了一小块防火洼地,容许曲意年年来这里烧纸祭拜。这样割裂的奇景总让教堂里其他新来的修士敢怒而不敢言,信教的地方怎么能烧纸呢?可是谁都知道这位少爷是背后的资助人,当他们为此事去和宋悦抱怨又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宋悦用经文如此回应他们。
在曲意的监工下,教堂该有的漂亮细节一处不少,三圣的绘画雕刻焕然一新。不等申明简逛完整个院子,曲意就领着申明简来到塔楼的第三层,这里是一间通风明亮的屋子,定期有专人打扫,一直都是给贵客留宿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