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潮为官清廉，妻子早逝。他算着俸禄，在城南民居租赁了一处小院，与母亲、女儿同住一起。

这天，他照常下职，在自家门口看到了一辆与周遭清贫格格不入的马车。

紫檀木雕刻成纹，鎏金彩绘，云锦面做的车帷，晚风微动，车内香气扑鼻，轻轻一扫，便盖过自家这小院的穷酸气。车前两匹大马皆是纯黑色，一丝杂毛都见不到，神情傲然，见到他打量的目光，两匹马先后喷息扬蹄。

宋海潮本能地皱起眉，他为官数载，最厌恶权贵，这是谁？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家里？

宋海潮踏门而入，先是听到了自家老母亲那爽朗明阔的笑声。

“那可真是巧了，我就是冀州人，后来跟了潮哥儿他爹，便再也没有回过冀州。”宋母的语气颇有些感慨。

接着，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听声音约莫五十岁左右，但确实是冀州口音。

“那真是巧了……”

宋海潮加快脚步，所幸他这院子极小，不过两三步，他便以走到堂屋，掀开棉布门帘，屋内景象映入他面前。

堂屋内，宋母高坐主位，两侧客椅上各自坐了两名男子，左侧男子身形圆润，畜着络腮胡，身着三品官员以上才能穿的绯色衣袍，银钑花带，补子上绣着锦鸡，是文官。

宋海潮看其十分面生，便心中已有定数——

这位方才提到了“冀州”，应该就是那位常年驻守冀北的冀州布政司王知王闻道。如今冀北收复、新帝登基，十三省的官员都要来进京，但眼下朝政只有冀北收复这一件佳事，王闻道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封疆大吏进京领赏。

令宋海潮颇觉眼前一亮的是坐在右侧的那名年轻男子。

此人丰神俊朗、模样英俊，且身形非常高大，比起关外那些蛮子也不逞多让。他只身着一件家常玄色衣袍，无武将的猛兽装饰，但往那儿一坐，仿佛周身皆是帅营，若号角冲锋一响，他即刻便敢拎刀出征。

宋海潮听说，收复冀北，乃是王闻道手下一名百户所为。王闻道正上了奏本要替这百户要赏赐。

宋海潮又看了一眼右侧的年轻男子，他直觉这位就是那名神勇无比的百户。

宋海潮先与母亲行礼：“母亲。”

宋母笑道：“这是冀州布政司王知，以及手下百户卫少渊。他们没带东西来，只说着想求你帮点忙。是竹心的事。”

“竹心”是沈筠的字，沈筠从七岁时起，便一直跟着宋海潮学经作文，一直到沈筠十二岁，连中小三元。宋海潮自觉无力再教导沈筠，以及沈筠自己有心游历天下，这师徒情分才戛然而止。

沈筠跟宋海潮那五年的师徒时光，宋母十分怀念——比起宋海潮的刚直冷硬，沈筠嘴甜会说话，模样又极好，她倒是真把沈筠当成亲孙子对待的。

所以，当王闻道刚说明来意，宋母便觉得对方十分亲切。

宋母也知道自己儿子的打算，宋海潮虽然天天一口一个“那逆徒”“那小孽障”，但正是爱之深责之切。若非真的心疼竹心那孩子，怎会这样费心苛责他七年？

这冀州布政司上门，一来没带任何礼品，宋母先是生了二分好感；二来这王藩司居然是自己娘家老乡，宋母的好感更是直线上升到了六分——这已是极其难得了。

“你们谈论竹心的事，我不插嘴。一会儿我让丫头给你们送些酒菜来。”宋母交代罢，脸上还少见地带着喜色，由自己的小孙女搀扶着离开。

一时间，堂屋内只剩下这三个男人。

卫少渊第一个站起来：“宋都堂，现在京中风向如何？我们刚到京城，不知道什么情况。现在是满朝文武都想让沈筠死在诏狱里吗？”

“……”宋海潮自觉自己已是这满天下说话耿直之嘴，今日这位卫百户，才让他明白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宋海潮扫了这位卫百户一眼，然后又道：“王藩司，卫百户，你们是我那孽障学生的什么人？也是他的‘棋子’吗？听闻他受难被关进了诏狱，于是立刻带着军功来捞人？”

这屋舍内最圆滑世故的莫过于王闻道了，但王闻道还是被这二人的直言直语刺了个哑口无言。

听到宋海潮的话，卫少渊皱眉，当即就要自报家门：“我不是……”

“我们是！是！！”王闻道立刻开口，止住了准备实话实说的卫少渊。

王闻道眼皮子一翻，张口便来：“六年前，沈筠游历至冀州，孤身入敌营，短短几句令‘狼卫’与桑格反目成仇，顺手除掉了桑格这个令朝廷头痛十余年的关外大患。王某身无长物、资质平庸，对令生佩服至极，甘愿做其手中棋子，今日听闻他入诏狱，便立刻携军功为求赎人。”

卫少渊被打断了话，皱眉，眼神冷冷地看向王闻道，但听到“沈筠游历至冀州，孤身入敌营，短短几句令‘狼卫’与桑格反目成仇，顺手除掉了桑格这个令朝廷头痛十余年的关外大患”时，他的眼皮不可置信地一跳。

王闻道的说法不能说服宋海潮，但宋海潮听到桑格被灭竟然与沈筠有关，不由得一愣。

这孩子不是总自称乱臣贼子、要做当世权臣吗？怎么会做出这样“令山河安稳”的事情？

宋海潮被困在朝堂太久，每日只全心扑在官员贪腐上，他刚直不阿，性情冷硬。但他也怜惜民生，痛恨奸佞。

他一直恨沈筠没有按照他所设想的那样，做个安稳清贵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