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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舅舅的花园 > 第38章 暮色(7)

第38章 暮色(7)(1 / 1)

 第38章 暮色(7) 淮平没说话,她也不说话。但是语言的噤声和沉默,从来不能阻止另一种东西的蔓延。它就在他和她之间,透明的,冷的,硬的,枝杈横生的。她跟他在一起,早就看见它了,她不知道他看没看见。但她宁肯装作看不见,把它当作玻璃钢,吃钢咽铁地囫囵吞下去,留作后半生去消化——天下的夫妻不都一样么。但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正色道:“淮平,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以后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淮平道:“看电视就看电视,想那么多干吗?”拿起一块西瓜,大啃一口。但是她的脸突然挡在他和电视之间,距离他非常近。他聚焦一下眼珠,几乎对了眼——她真是老了。眼角和嘴角都有一种下沉的趋势她的人的轮廓固然属于少年时代的,可是整个大了一圈,像是被时间的水浸泡得肿胀了。小时候,她的额头那么白,那么亮,头发两侧分披下来,像一只上了釉彩的瓷瓶子,嘴唇一朵黯淡的紫。跟他说话也“讨厌讨厌”的。要说起来,真是妙龄的女孩子的调情才是好看的,中年往后的女性就要学会一个知趣。都说要惩罚一个女人,就是隔了若干年时近距离地看她。可他为什么要惩罚她呢?

淮平本不想说话,见她逼得紧,就不耐烦道:“什么怎么样?现在的人不都一个样——你还不是跟何乐一个样,甚至比他还厉害。”他话一出口,她站了起来,他也随着站起来。李天娇一字一句道:“那你现在干吗呢,跟我一块?”淮平嘟着嘴,赌气道:“什么干吗呢?不就是一块看电视呢。”

古往今来,男女的吵架真是说吵就吵,没有任何过渡,一下就吵到了一个量级上。何况他们的话锋风云突变,吵得那么绝情——她说:“淮平,我就是想问问你,那次如果警察不来,你会把我怎么样?你给我说真话!”他说:“我又不欠你的!你爸的事,我也算尽了力还你情了。钱上也没亏着你!”她说:“不是我帮你,你还在局子里呢你。不是我帮你,你要饭吧你。”而他说:“敢情你一直怀疑我呢。我当初就为救我哥。不为他,我要你干嘛?!”

她已经什么都豁出去了,原以为他是一颗救命稻草,可他却是一根软麸子,随着她一起沉下去!李天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冰雕一样,散发着一股坚硬的冷气。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体的缝隙,哪儿哪儿都是腻的。这个世界,真是人心隔肚皮。如果说婚姻是把男女两块泥巴捏在一起,少年时候它们尚是软的、未成型的、夹心带水的,捏在一起就算长在了一起;成年的男与女,各自就是一块干泥,脆而硬的,怎么捏咕都无法融合、都会有缝隙。再一使劲,就碎了一地。她的火车又一次无缘无故冲上来,轰隆轰隆的声音让她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人,正坐她眼皮底下,两眼发直地盯着电视,天真而又无辜的,两个硕大的拳头抵住膝盖,又犟又倔,又软弱又懵懂,又疯狂又各色的,浑身上下全是拧巴。难怪那些孩子欺负他,难怪何乐黑他,他真是活该!她从心里往外地烦他。她于是突然伸出手——她当时真是气懵了,气得一把掀掉了他的帽子。她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只看见他慢慢慢慢仰起头,他的眼睛里像夏天的池塘积水一样,浮上一层雾汽。他的头发完全是浓密的,丰沛的,黝黑的,只是被帽沿压了一个深印,显得有些滑稽。中间的部分想是薄了些,被灯光一照照到了头顶的青皮。她感觉他的样子有一点陌生。他们每次睡觉,都是黑了灯的,他总是想方设法地,在光亮的地方使它生长在他的头上。这人真是怪异!她余怒未消,恨铁不成钢嚷道:“你也配!成天跟个疯子似的,人家照样瞧不起你!”她的本意是找一个花瓶砸碎在地上,但是她不知怎地就到了厨房,拿起切西瓜的刀冲出来朝客厅的地板上狠命一摔。它迸起来,跳向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立时着了一道极细的红印子,血珠冒出来。他慢慢慢慢地站了起来,返身朝她的时候,脸上就带了凶相。

10

小娇刚刚过了19岁生日,也刚刚交了人生中第一个男朋友。她真是年轻,穿着薄棉质的纯白小棉衫,外罩紫圆点子外搭,露了天鹅一样的长颈。圆满的胸,呈现向上的生长。灵活的小蛮腰,罩一件撒花散摆裙,孔雀蓝珠光袜子。走过去,就带过一阵女孩子才独有的清香的风。她最终还是pass了王小滔而选了严予锦。他高大而她纤瘦既青春又好看,在街上结伴走路也是十分招眼的。那些天,他们已经见过严予锦的父母了,又说要来见过小娇父母。虽两个孩子离订婚还远,但毕竟是个庄重的意思。李天娇原想着,淮平跟他们见面,总得他俩正式领证之后。等跟淮平领了证,还是要住在原来的家。那儿的环境毕竟好,吃饭、购物非常方便的。这年头离婚也不是丢人的事换老公不跟换工作一样么。物业人员本就流动性大,也未见记得谁是谁的老公。遂让小娇带她男朋友先去见何乐。对孩子来说,她跟她父亲也没仇。她也长大了,多一个人疼她总是好的。

小娇正在兴头上,偏偏等不及,央她妈妈一定先见见她的男朋友。那天遂他们四个人在楼下的餐厅吃饭。这餐厅装修得别致,处处可见建筑小品。顶上全是玻璃,蔓藤顺着极细的架子攀上来,漫布了整个窗户。玻璃的底部种了各种绚丽的花,还有蜿蜒的石子路。客人有屋里和院子两处可坐。他们选择坐了院子。服务员穿西装,在桌底点了红蜡驱蚊,又对着耳麦、按点菜器,非常的高级。他们俩说的歌星,他们俩都不大知道。他们俩热烈谈论的电影,他们俩也不大知道。淮平只顾着吃,完全忘记了吃相,天娇慈祥地劝他们吃菜:“快吃绿菜,补充点维生素。来点骨头汤,补钙的。再来点小米辽参,补充各种氨基酸的……”严予锦自是机敏而懂事的,给他们斟茶,递餐巾纸,招唤服务员换碟子。小娇只觉得她妈妈庸俗,那淮平更是上不了台面。在他们小辈看来,上一辈人都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完全不懂得他们浪漫易感的心。

插个空小娇跟她妈妈说:“爸说他打算移民了。妈,我以后能不能去留学?”“哦,想去就去呗。”天娇说着话,眼睛尽瞧着淮平的脸色。有一种人就是这样的,一个时期总要有一个重点、有一项任务。古往今来,经营男人就是女人最重要的任务,现在天娇还有什么所求吗?淮平就是她的未来、她的全部,他倒成为了她的主。那淮平正在高声讲着电话。严予锦接笑道:“你想去哪个城市呢……温哥华还是多伦多?要到多伦多,还不如到广州或者上海,那里的中国人太多。要不你干脆留在北京算了,也就空气质量差点,别的都一样的。”

那小娇何等聪明。女儿从来就是母亲的另一颗心。在她冷眼看来,她妈妈是陷到泥沼里,越挣扎陷得越深。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似的,完全是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她眼睛里一贯的锐利的光,已经被时间磨钝了,透出一股老年人的与世无争、随波逐流。说话的口吻也慢吞吞的,带着股暮气。“来,来,快喝汤,倒时凉了……”汤是海带山药龙骨汤,白而浓稠的。她舀了一勺,逐次倒入他们的碗里。两个小辈微微欠身,用手护碗表示谢意,淮平却视而不见,喝汤的声音非常之响。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吱声。以她妈妈以前的脾气,从来是眼里不揉砂子的,一点不合心意,就像个火药桶子要爆裂开来。但现在终归到了强弩之末,凡事认了命。而人世间的宿命,不正是把那些红的绿的、灵性与混沌的男女,犬牙交错地压合在一起,让他们在生活的轮子里,吱吱呀呀地运转?

按说他们办结婚应该是在下午,因为是二婚。但他和她都说,“都这把岁数了,有什么可办的?又不像年轻人有兴头。”他们也确实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可请。因此就按李天娇的意思,把她原先的房子简单装修粉饰了一下。只是正式搬进来的那天,疏疏落落地在楼前草坪上放了几响鞭炮,算是对自己的祝福。

那两年,小娇果然励精图治,终于出国留学。李天娇自是担心女儿安危的,而小娇更担心她妈妈的安危,她从小,心思细,也心重是她妈妈有一次闲时跟她谈起,那天激烈的争吵,亏得是淮平朋友忘记带东西,回来敲门,否则谁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小娇总觉得她妈妈生活在一个惊险的边缘。但正如一列火车有一列火车的轨,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道,旁人终归爱莫能助,无能为力,只有远远地观望着有一次小娇看见网上的一则新闻:“在京南一所小区里发生不明原因的情杀命案。一个中年男子行凶13刀,又将受伤中年妇女急送医院,后经抢救无效死亡。”遂心惊肉跳了很久,不能成眠。她甚至在半梦半醒之间胡思乱想着——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妈妈单位的资深妇女们一定还会刻薄着:“是情杀吧?早说过恶有恶报。这年头别玩火。”或者“你们发现没有,李天娇的面相不好。因为她下巴上有一颗黑痣。”最厚道的评价也是:“跟那人怎么也好不了。现在这个社会这么复杂,她也太轻信了。”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将以她的方式惩罚他们:去探视淮平,让他一辈子活在心狱里。她要折磨他。因为她相信他是一个可以被道德折磨的人;然后,她绝不再见她的父亲。让他只知道她活着,却永远见不到她,用以施加对他的刻骨的惩罚。归根结底,她是恨她父亲的。在她的眼里,就是她爸爸杀死了她妈妈的活泛的心……她的年龄尚可以允许她的梦呓和天真。当然,那阵子许多网站转载了这个消息,但很快被新的社会新闻覆盖了。而何乐自是换了别的女人,随着时间,他也见老,开始感慨人生中深刻的孤独。

李天娇还在北京这一座城市里生活。那一年秋天的雨特别多。傍晚时分的雨线倾斜着,漫天遍野,把人们的视野都布满了。那或者正是一个表达温存的时刻,尤其让人向往着舒服的安眠。对于她来说,秋凉的时候身边有一个温热的人,就已经足够了。尽管他是那么的不尽人意——时不时带着他的帽子,急功近利,一心出人头地,浑身的拧巴,也打牌,甚至找女人。但她的心已经钝了。因为治疗疼痛的最好的办法,是更大的疼痛。她不感到疼痛,只感到疲倦。常常地,她在无边的时间中的某一点停下来。她的房间西向,正可以看见暮色中的街边,叶子一片片无声地落下,偶尔匆匆走过一个离家索居的人。

小娇隔几天就会给她来信——网上的信。李天娇像看着另一个自己:失望,换男人,挣钱,在不快乐中找快乐……她的命又一次重来。但她仍然忍不住寄予无限的希望在上面,她总相信远方的小小的她会有好的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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