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暮色(6) 这个世界从来总量相等,丕泰均衡,总不能让人过得那么痛快——淮平挣了钱,他哥却很快不行了。然后是李天娇的父亲。淮平因为他哥已卧病很多年,早有准备。现在医院一条龙服务很商业化的他没费多少事,也算尽了心。只是她父亲,抢救那天,李天娇完全慌了。她父亲先是喘,不能自主呼吸。护士给吸痰,痰又深,吸不出来要插管。护士下手都狠,像给用刑似的,门口渐渐围了人。她实在看不下去,就去求医生。好几个医生来来去去,各有重任。做手术的做手术,抄病例的抄病例,无暇旁顾。病房走廊不长,竟隔着生死天堑李天娇冲到他父亲床边,拉住护士胳膊,眼里全是泪。护士厉声道“你抢不抢救?!躲开!!”有人把她拉开。护士哗啦哗啦推来了她不懂的仪器,几个医护围着病床忙活得密不透风。旁边的病床早就空了想是那老年人已经走了。她浑身发凉,隔了人,在他们的缝隙中只看见他父亲的一只手。他已悄无声息。她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傻了似的,两个胳膊下垂,张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哭也不敢出声。亏得淮平赶来,大手揽住她。不知道是谁,忙乱中竟碰翻了水壶,水滴了一地。
她站在他父亲病床旁边,就是站在那个生命的旁边。然而他与她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玻璃罩子,他是他,她是她。彼此已经听不见声音!她离他这么近,近在咫尺,又那么远,完全帮不了他。她就要成为孤儿了,而她还没有长大,她的生活这样迷乱,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她忽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她父亲打她,她犯犟不理他,几天不跟他说话。她从小就受不得委屈的。后来她跟何乐办婚礼的那天,他父亲似乎不大喜欢这女婿,并未给他喜钱,她又不高兴,后来嚷嚷了好几次,跟他置气。现在她回想起这些,竟觉得是在昨天!她父亲渐渐成为一个老人了,而她还在他面前当甘心当孩子。她多么不懂事!她原先20岁的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到了40岁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懂,可现在她又觉得自己真是什么都不懂了……她的心成为一个泉眼,无论从那一个点触碰都要水渍四溢,不可收拾。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她是把血缘作为宗教的,而生命竟然如此不可思议!
是淮平帮着穿的衣服,穿的鞋。她按照淮平所说的,剪了她父亲一撮头发,用纸包了收起来。淮平找的车,找的人,给的钱。他们跟着到了医院最安静和阴冷的房间。把她父亲安置好了。她想这下子真的完了,她感到彻骨的冷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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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回想起来,真亏得有淮平。他这人不爱动脑子,但是世俗人情这一块,却比她在行,该做的都做到了。那应该是一个儿子或者女婿做的事。她心里认了,想来他也认了。只是一件,她回想起来仍耿耿于怀:他们把她父亲送到地下室,返回病房收拾东西的时候,东西不知怎么已被清空了。一个穿蓝制服的阿姨正在擦地。李天娇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原还要在这里缅怀一下、追思一下的。那是她父亲最后的世间席地,或者他的魂魄还没有走远,总可以在这里停一停、站一站,寻着世间的路径。她在这个空间里,也可以感受到他刚才的温度。这个程序不走完,她觉得一切还没有完似的。但是现实又完全地不可能了。新的病人很快来了。一个老年人,七大姑八大姨陪着,端着水果、脸盆的。完全不知就里的,在两张床里,选择了她父亲的那一张。那张床正好靠窗,可以看见楼间的草地。李天娇站在门口哑声哭泣,他们张着眼睛奇怪地看她,她的眼泪着实令人不快。直到很久之后,她都不能原谅他们。她心里的一个坎一直都没有过去。
大概是从哪一天夜里开始,他们的情爱完全放任了。说是放任其实彼此裸身相对竟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那些较之常规裸体的凸起部分,有的是性征,有的却是岁月的累赘,不堪入目得很。两人只得黑着灯,一边放任一边收敛,心却还像少年时代一样拘着,极力避开彼此薄而脆的禁区。他们的爱也夹着生。这倒很像小娇在家里养着玩的一只蚌壳:张开来刚露出一点点柔软的肉,只轻轻一触,又缩回去,把自己完全关闭了——现在的人,不都是身体已经是亲人了,可心还隔着玻璃罩子!她不懂他,他也未必懂她。好在不久之后淮平又开始做生意了,渐渐地有了起色。他挣了钱给她花,纸币成了他们之间最省事的语言,这语言还包括吃饭睡觉,当然还有夜里的爱。
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转眼夏天来了。这一天又是周末。她下了班,觉得自己敢是穿多了,就把车窗全打开——淮平的车——往街上看,一丛一丛的紫丁香全开了,还有玉盘木槿、无果海棠,随着夏风寂寞地一摇一摆。北京近年来绿植增多,立交桥、桥底下的空地上全是绿地。又进了一些名贵的树种,比如暗紫的百日红。加之时尚男女穿梭点缀,这一座城市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大都会了。她顺着下班途经的那条铁道,往南城开。过几个红绿灯,看见一座工商行也就到了。她一年以前来的时候,还不认识这里,现在已经熟悉了有时候他们在她家里不方便,比如小娇回来,她也跟淮平来这里的那两居室经她拾掇,宽敞豁亮,颇像一个家的样子——她原来的家最终以离婚应得的部分、加之与淮平分成的部分,努着劲买下来,其实就是给何乐补个差价。原也是从他那儿抠出来的钱。她有了淮平,三角债中总占优势。当然过程中免不了各有争执,最终以各自接受的数目结算,彼此都不算太吃亏,可又都觉得自己吃了亏。说到底,婚姻就是做生意,她跟何乐做成了最后一笔,也就相安无事、各走各路了。
李天娇这一着,本是背水一战,却彻底坐实了谣传:本就是她和情夫设局,黑她丈夫的钱,最终奸夫淫妇走到了一起,领没领证件没有人知道,只是大家都觉得他们俩真是缺德,世风日下,实在有伤风化。而她越发有口难辩,索性就心安理得地做了坏女人。当然也有善良的资深妇女说,是那个叫淮平的人乘人之危,乘虚而入的。李天娇刚刚离婚,又父亲过世,正脆弱得很,谁经得住一个大男人的无微不至呢。况且那淮平长得也不难看,又是她的发小。于李天娇来讲,反正谣传总是脱离真相的。她这些年太累了,人也变得迟钝了许多,对于痛感也不那么敏锐了。她无非想跟一个老实男人平安度日,那就是她后半生的福分。她跟了淮平,算是降格以求,她心里未必看得上他。但女人说老就老。他虽不是最好的选择,可在这个世界上,好事并非在时间流水中一桩桩漂过来,任人打捞的。而是人在激流中截流,抓住一样是一样。
这一天淮平已经早来了,还来了一个他的朋友,矮个子,一问,却是这两居室的房主。李天娇从来没见过他。那两个人似乎已经谈妥了,那人也不多留,转身走了。这倒蹊跷。李天娇就问道:“他要干吗?房租不是已经给他了?”淮平道:“哦,我想买这房子。”“买它干吗?这地段又不值!我那儿不是有?”说着眼睛很注意地看他,一边把西瓜放下,它吃重得很,手指上勒出一道白印。淮平道:“你有那是你的。”
李天娇是最近才信星象学的,她觉得今天恐是话不投机,诸事不宜,就不多说话,自己拿刀在厨房切了八瓣西瓜,放个盘,端到客厅来。但是淮平的话,仿佛又是一个萝卜缨子,她总想往上拔一拔,看看底下到底有多少碎泥。遂隐忍笑道:“你看你这人,还分得挺清。怎么叫你的我的?”淮平拿个电视遥控器,总翻不到他要的那一个频道声音倒是放得很响,一会是“有专家认为,最近北京的雾霾天气依然持续……”,又忽然是“娘娘华妃,皇上到小主那儿去了。并未邀请娘娘……”又换个台,大约是“有目击者说,城管将13岁女孩以手铐铐在车后座,现在相关责任人已被控制……”这些漫天的腌事让他心烦得紧,他只好看球赛。那些原始的肉的机器跑动于绿茵之上,又健硕又漂亮,甚合他心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李天娇的情绪。她正高声道:“破球赛有什么可看?看《甄环传》!”淮平不情愿道:“你就喜欢这些成天斗心眼的东西,你就喜欢斗心眼。”李天娇道:“说什么呢?我怎么斗心眼了?有病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