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德十八年,正月廿一。
尚怀真永远会记住这个日子,即使多年光景过去,人也白发苍苍了,当日发生的一系列事,依然会在梦里将她惊醒。
“小掌柜,我们,我们永兴楼的吃食,把人给吃死啦!”
清醒过来的尚怀真,看着跪在地上,说完这句话后因害怕而大声哭泣的洪凡,手中的双皮奶应声落地。
那噼啪碎裂的惊语,好似天上打下来的一道响雷。她忽然有点站不稳,大喘着气,此刻外边被晴朗暖阳照射着的院子映入眼帘,金光迷眼,却抚慰不了她拔凉拔凉的心。慌张的手在身后乱摸,碰到灶台后,赶紧扶着稳住身形,跟前还有个小跑堂在等自己拿主意,她不敢也不能露怯。
“怀真,你没事吧?”先于她收到消息的林映玉,跑去她房里没见到人,又急急忙忙地赶来厨房,撑在门边缓着气,担忧地问道。
尚怀真想走出去,却感觉腿都软了,只好对着林映玉招了招手,有气无力道:“没事,你过来扶我一下。”
随后,安慰着跪在地上的洪凡:“不要慌,我现在收拾一下就过去,你先跑回去,让员工们赶紧闭店,不要接收客人,对方说什么都不要回应,就说等掌柜到了再定夺。”
目送洪凡踉跄的身影走后,林映玉扶尚怀真坐下,给她倒了一碗水,秀眉微蹙着,轻拍着她的背道:“是昨日那个贾大叔,拉着他老母亲的尸首来了。”
尚怀真闻此,捧着碗的手又僵住了,感觉刹那间好像有一股心头血从身体里倒涌上来,喉头腥热难受。看着外头宛伊阁已经送来的材料,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脑子乱哄哄的,处理不了,先把绣坊的菜炒好后再过去吧,你来帮帮我。”
林映玉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安慰道:“尚老爷已经过去了,他应该能处理好的,你不用太担心。”
尚怀真不答话,本能下的逃避反应让她只是麻木地洗菜备菜,可那双颤抖的手,根本没办法完整地炒好一道菜,糟糕的心情使她重试了好几次都无疾而终,最后无奈之下,只能让林映玉来接手。
她盯着外面阳光灿烂的天气,坐着愣愣出神了好一会后,走回房中,在昨晚那封信的信封上写下‘救我’二字,塞进食盒里,就辞别了林映玉,自己往永兴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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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证据的事请贾兄莫要血口喷人,我永兴楼的吃食一向每日都是由厨子先行尝味后再行售卖的,若有艘酸、串味等情况,第一时间便会销毁,断不敢拿出来破坏仍在建立中的口碑。”
此时,尚广明站在关了大门的永兴楼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板车上哭诉的贾子材,语气冰冷道。
人头济济的邑阳街上,尽管洪凡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跑回来,带着永兴楼的员工们疏散着原本并不多的围观群众,但碍于贾子材不愿意将他老母亲的尸首拉进去永兴楼里协商,看热闹的人还是越聚越多了。
“对啊,他们永兴楼才红火了一阵,尚小掌柜还说以后会有更多好吃的呢,做这种事不是搬起砖头来砸自己的脚么,换做个三岁小儿,也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吧。”
“是了,根本不合常理嘛,我三天两头就来这吃,现在不还身强力壮的,怕是这老叔家的老娘误食了什么,专门来讹永兴楼的罢。”
……
贾子材没想到这永兴楼营业还不足一年半载,竟已如此得民心,随即心一狠,掀开板车上的白面巾,露出老母亲那死不瞑目的惨状,从怀里掏出一个陶瓷瓶,大声哭道:“众位父老乡亲,你们可别被永兴楼里那小娃娃的外表骗了,她小小年纪,心肠歹毒着哩!要是心里没鬼,为何现在还不敢露面?就是我手中这瓶五香粉,市面上还不见有流通,她却想加在食物里给我们吃,我疑其配料都是药材,不可随意食用,她却说我井底之见,非要让我拿回去尝过是何味道,有结论了第二天才能来上工。我一家老小全靠我在永兴楼里做跑堂的几分辛苦钱养活着,哪曾想,我如此信任她,她却将我的老母亲毒死了,苍天啊!我母亲守礼一生,您为何收走的不是我的贱命!”
他哭诉完后,一位提着药箱的老郎中走上前问道:“既如此,这位兄台可否将手中的香粉给老夫鉴别,以证真言?”
贾子材红肿的双眼看了看郎中,见是熟悉的面孔,又瞅到远处的县衙阵仗,当即将瓷瓶双手托着给他,跪在地上磕头道:“吾心之诚,苍天可鉴,若有谎言,天打雷劈!”
突然,‘轰隆’一声,晴空之中竟真的响起了一道惊雷,把贾子材吓得浑身颤栗。围观群众看到板车上的骇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吓到了,有孩童更是直接被惊哭道:“我要吃芝麻丸子,阿娘,我要吃芝麻丸子,我不要看死人,呜呜!”
被吓哭孩童的母亲尴尬地将孩子抱起,快步走出人群,轻声哄道:“小虎乖,不哭不哭,咱们今日先吃糖葫芦,改天再买丸子哈,这眼瞧快要下雨了,再不回家收衣服,咱就没钱买丸子吃啰。”
县令闻声走到近前,严肃地命令衙役将民众拦开,给贾子材和郎中等纷闹的人腾出了一片空地,威声道:“此地何事喧哗?”
郎中恭敬上前,将在纸上分出的五种香料呈给县令看,道:“回禀县令大人,这个五香粉老夫已经舌尝和嗅闻过,其中包含花椒、八角、桂皮、丁香与小茴香,寻常依量使用确实可以辅助食材增香提鲜,结合后令吃食更加辛麻开胃,使人食欲大增。”
只是被拦在街边而没有散去的众人,听到这里时都松了一口气,而后却听郎中又道:“可是此些料材初归药用,缘由即用量若不严格把控,便极易因过量吸食而导致人体内的五脏迅速衰竭,药石无医。老夫观这五香粉,其中之八角可能会被不知情之人食用过多,而致烟碱麻黄超量,使轻量食用者头晕呕吐,严重者脏器遭损害而亡。”
“对对对!小民的老娘昨夜吃了两碗加了五香粉的肉粥后,没多久就上吐下泻,又一直连喊头疼,我们都以为她只是累了,没想到这一睡下去便是长眠,青天大老爷,您可要为小民的老母亲做主啊!”贾子材听完郎中的话,忙不迭地点头,跪着爬到县令的腿边,哭得要多惨有多惨。
失魂落魄赶来的尚怀真听到这些话,不顾衙役的阻拦,气哼哼地闯进去,怒道:“你们撒谎!我调配这五香粉的时候,走访了不少家药馆,问尽了其内的医师,每一瓶都是经过反复确认后才敢结合的安全剂量!我明明待你不薄,你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陷害我!”
贾子材眼底的心虚一闪而过,抬起那红得可以说是目眦欲裂的双眸,万般委屈道:“小掌柜,我知道我有地方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但是贾叔年纪大了,总有眼花手抖的时候,只要你提出,我下次便不敢再犯了,永兴楼正在用人之际,贾叔也只是想永兴楼越做越强,好意地提醒你要稳扎稳打、戒骄戒躁。你想要因一件摔了茶壶的事辞去贾叔,让贾叔的家人继续挨饿受冻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想出此等毒辣之计,竟忌恨地想要将贾叔一家的性命都夺去!”
尚怀真越生气,那死嘴却越说不出话来,简直快要被他这子虚乌有的杜撰气哭了,只一个劲地“你你你,你说谎……”就没有了后文。
“你既然说怀真想要谋害你的性命,为何你老娘去世了,你却半点不似中毒之人,竟如此有力气在这里哭天抢地,搬弄是非?”不放心尚怀真而跟上来的林映玉,礼貌地给衙役打了个招呼,趁其愣神之际,上前牵了牵尚怀真的手,给她传递了一点力量,字正腔圆地审问着贾子材。
她之前一向是在家里或者戴着口罩躲在永兴楼的后厨帮忙,今日却勇敢地以真容站了出来帮尚怀真证明清白。莫说旁人,连县令见到她,都惊艳了几眼,侧头问了一下这是谁家千金。
“小掌柜的,你是她的家中人,自然替她说话,那我的家中人呢,就合该这么含冤受屈地死去?连郎中都证明了这个五香粉有问题,尚小掌柜适才也承认了这市面上还没有见过的配料是她所做,我也可以找到人证证明昨日小掌柜曾训斥过我,并想将我辞退,你这小姑娘竟还要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污蔑我搬弄是非吗?我们贱民的命难道就不是命?苍天啊!”
贾子材表面悲怆,心中却简直狂喜,先来一个笨的不打自招,再来一个大美人引人注目,何愁自己今日这事不被关注到?
这回把林映玉给问懵了,尚怀真倒还清醒了一点,强压着怒意沉声道:“我要将你辞退,是因为你将我家肉夹馍的配方倒卖给了漪福楼,我虽恼怒,但也顾全了你的面子,以及想到你家人后续还需要你的照顾,故而没将此事上报官府。正常人不可能以配料作食,你老娘一天也不可能只吃一顿粥,或许一早身体便已抱恙,只是见你上工辛苦,不忍与你说,凭何证明是我的五香粉有毒致死?”
贾子材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县令身边的师爷大喊一声“停!”后,指责道:“光天化日之下,贾子材,你权当衙门是本县虚设吗?有冤屈之事,不禀明县令大人,却在这私自集众自申,成何体统!若真有不公之事,速速带着你老母亲的尸首,以及你的原告证据,到衙门来!”
尚怀真听着这话,感觉这个新的县令应该不是那种尸位素餐的人,心里刚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听一直旁观的县令开口对她道:“尚小掌柜,在真相尚未明晰之前,请您也随我们到衙门来一趟罢。”
“我随你一起去,这满口臭水的阴沟小人!他出卖主家的事还是被我发现的,你这脑袋瓜太笨,没了我可不行。”还不待尚怀真回答,从闹剧开始后,就抱胸在人群里凑热闹的祝擒云上前拉住尚怀真的袖子,十分义气地说道。
她原本带着怨其凶自己的情绪过来,看到那个傻子吃瘪的模样,是有点幸灾乐祸的。但这会见那人口才了得,似乎真的能将黑的说成白的,也有点发慌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昨日路见不平的行为害了她。
尚怀真略显惊讶地对她说了句谢谢,又对关心自己的其他人点头致意不用担心后,跟在一个衙役的身后,惴惴不安地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自己不能再那么被动地被那满嘴谎言的人套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