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码头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把石狮子的脸糊成了模糊的白影。御史周明远裹着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衫,肩上搭着杆锈铁秤,秤砣晃得“叮当”响——这是李主事特意给他备的“收废铁”行头,秤杆里藏着半张西仓地图,是阿芸连夜抄的小桃爹的草纸版。
“新来的?”个敞着怀的漕运把头斜倚在货栈门框上,铜环腰带勒着滚圆的肚子,目光在周明远的秤杆上打了个转,“这码头的废铁,都归盐商大人的‘昌记’收,外乡人别来添乱。”
周明远往他手里塞了个铜板,笑得满脸褶子:“就收点边角料,给家里婆娘打个铁钗。”他的指尖在秤杆上暗暗转了半圈,机关弹开,露出里面的地图残角——西仓的位置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第三排货架的标记红得刺眼。
把头掂了掂铜板,往货栈深处啐了口:“进去吧,别乱逛,不然打断你的腿。”货栈里堆着如山的麻袋,霉味混着鱼腥气扑面而来,几个扛活的纤夫低着头往船上搬“空木箱”,箱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显然藏着重物。
周明远假装挑拣废铁,眼睛却往西仓的方向瞟。那排青砖砌的仓库隐在雾里,门虚掩着,挂着把大铜锁,锁芯的样式与林都头说的“黄铜三齿”分毫不差——用混纺金线能锯开,这是谢青禾特意在地图旁标注的。
“老周,这堆铁你要不?”个纤夫模样的人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块锈铁,铁心里裹着张桑皮纸,上面用炭笔写着“辰时三刻换岗”。是林都头安排的内应,昨夜阿芸说过,会有人在货栈接应。
周明远刚把纸往袖管里塞,就听见把头在身后喊:“那老东西鬼鬼祟祟的干啥!”他猛地回头,看见把头正盯着他的袖管,铜环腰带“啪”地抽在货箱上,“搜他!我看他不像收废铁的!”
两个打手扑上来时,周明远抓起秤砣就往货箱砸,木箱裂开道缝,白花花的银锭滚出来,在雾里闪得刺眼。“果然是奸细!”把头的刀鞘往他头上劈,周明远侧身躲开,秤杆却被打落在地,地图残角飘了出来,正好落在把头脚边。
“西仓第三排!”把头捡起残角,三角眼瞪得像铜铃,“给我往死里打!别让他活着离开码头!”
就在这时,个挑着桑芽担的货郎突然撞了过来,桑芽撒了打手满脸,他手里的扁担“呼”地扫过去,正打在把头的手腕上,刀“哐当”掉在地上。“瞎了眼的!敢在码头闹事!”货郎的声音粗哑,正是之前从江南逃回的镖师,此刻扮成货郎在码头接应。
周明远趁机往西仓跑,货郎在后面挡着,扁担舞得像条龙,打得打手们东倒西歪。西仓的铜锁在雾里泛着冷光,他摸出藏在鞋底的混纺金线——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是谢青禾给的“救命线”,往锁眼里一塞,金线在锁芯里“咔嗒”转了半圈,锁开了。
仓库里黑得像口井,只有气窗漏进缕微光,照在第三排货架的陶罐上。罐口的桑枝灰厚得像层痂,周明远撬开最底层的罐,里面的账册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封面上用朱砂写着“漕运银私藏账”,与谢青砚生前说的“西仓第三排左七罐”完全对上。
他把账册往怀里塞,刚要转身,就听见货郎在门外喊:“快走!他们叫人了!”周明远冲出西仓,看见货郎正被三个打手按在地上,嘴角淌着血,却仍死死攥着扁担,挡住仓库的门。
“往排水沟跑!”货郎往他身后努嘴,那里的茅草被踩得倒向一边,是阿芸标记的逃生路。周明远往货郎手里塞了把短刀,自己则往排水沟钻,砖缝里的青苔滑得像油,他摔了好几跤,怀里的账册却死死攥着,纸页的边角刮得手心生疼。
跑出半里地,听见身后传来打手的吼声:“往那边追!他受伤了!”周明远摸了摸胳膊,不知何时被划了道口子,血浸透了蓝布衫,滴在地上,像串红珠子。他拐进片桑树林,看见阿春正蹲在树后,手里的桑枝摆成三长两短——是“有急事”的暗号。
“青禾姐让我在这儿等。”阿春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伤药和块干粮,“她说要是您得手了,就往染坊的密道走,从那儿能去林府。”她往林府的方向指,雾气里的飞檐像只蛰伏的鸟。
周明远往伤口上撒药,疼得龇牙咧嘴,却笑出了声——账册上的记录与赵安的供词、林淮山的旧账完全吻合,盐商私吞漕运银的数目触目惊心,仅去年三月就分了五十两,与李主事带回的证据分毫不差。“这账本,能让盐商掉脑袋了。”
阿春往他手里塞了个桑蚕茧,茧壳上画着染坊的位置:“密道在染坊后墙的桑树根下,青禾姐说您一摸就知道。”她往码头的方向望,打手的吼声越来越远,“货郎大哥……”
“他不会有事的。”周明远拍了拍她的头,“干我们这行的,都有后手。”他不知道,货郎被打晕前,往桑树林里扔了个染着淡赤金的布角,三短两长的缠法——是告诉谢青禾“证据已得,速接应”。
染坊的密道里,谢青禾正往墙上的凿痕里塞火把。听见外面传来“咚咚”的敲击声,三短两长,是约定的暗号,赶紧撬开石板。周明远钻进来时,满身是泥,怀里的账册却完好无损,纸页上的朱砂在火光下泛着红,像团跳动的火。
“可算把你盼来了。”谢青禾往他手里塞了碗热米汤,“林都头说,盐商已经发现账册丢了,正往码头各派了二十个暗探,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她往账册上扫了眼,看见“左七罐”的标记,突然想起谢青砚的染方残页,“青砚哥果然没说错,这西仓藏着天大的秘密。”
周明远喝着米汤,目光落在密道墙的刻痕上——是谢青砚小时候画的小雀,翅尖指向西仓的方向,像早就知道这里会藏着证据。“多亏了你们这些百姓,不然我这御史,怕是连西仓的门都摸不到。”
正说着,阿芸从密道另一头钻进来,手里的桑枝摆着两长三短:“张婶说,官营绣坊的暗探全被调去码头了,王启年正逼着绣娘们连夜绣‘庆功帕’,说是盐商要办‘漕运大捷’的宴。”
谢青禾往周明远手里塞了套干净的衣服:“换上行头,从林府的密道走,林老爷会安排你去江南的船。”她往账册里夹了片淡赤金染布,“这是凭证,江南织造府的人见了就知道是真账册。”
周明远摸着染布的纹路,突然想起李主事的话:“临川的百姓,才是藏在暗处的刀,比我们这些官差厉害多了。”他往密道外走时,听见谢青禾在身后教阿春辨暗号,“三长两短是险,两长三短是安,记牢了……”
林府的后花园里,林淮山正等着,手里提着盏防风灯,灯光在雾里晃得像颗星。见周明远出来,往他手里塞了块腰牌:“漕运的老弟兄会认这个,今夜三更的船,直抵江南。”他往账册上瞥了眼,看见盐商的私印,突然叹了口气,“当年若我能硬气点,芸儿娘也不会……”
周明远拍了拍他的肩:“现在醒悟,还不晚。”他往码头的方向望,雾气渐渐散了,露出漕运局的飞檐,像只终于睁开的眼。“这账册一到江南,盐商的死期就到了。”
三更的梆子敲过时,周明远的船悄悄离岸。他站在船尾往临川望,染坊和官营绣坊的灯还亮着,像两颗守在暗处的星。怀里的账册硌着胸口,纸页上的朱砂与淡赤金染布缠在一起,像条拧不断的绳——一头系着官府的铁证,一头系着百姓的勇气,终究要把那些藏在漕运码头的龌龊,全拖到日光下晒个干净。
而码头的货栈里,货郎被绑在柱子上,嘴角的血结了痂,却仍在笑。把头的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却盯着货郎担里的桑芽,芽尖的露水在晨光里闪,像无数双眼睛,正看着这场还没结束的较量。